為愛書尋找下一個生命落腳處

2025乙巳蛇年。神保町玉英堂,專門經營文學古書的舊書舖子。店不算大,一樓書架壁立,戰前戰後日本作家初版本、善本林立,樓梯間掛滿作家畫作,書法條幅,以及主人所蒐藏的各種貓頭鷹雕像,木的、銅的,姿態不一,引領人進入另一處被書友尊稱為「博物館」等級的文學蒐藏殿堂。

二樓更小,玻璃櫃多,裡面放滿作家手稿,保持完好,收藏完善。更多的是限定本、毛邊本、簽贈本……以芥川龍之介為例:名著《羅生門》初版本已稱難得,更有限定88部,芥川外甥葛卷義敏題贈「無賴派」作家坂口安吾的毛邊特製本。這樣還不夠,轉眼牆櫃裡竟有一紙芥川18歲就讀第一高校時的作文原稿,裱褙整理得完好無缺。

除了拜服還能說什麼呢?因為「博物館」民族性,所以「日本人能,台灣人不能」?不禁想起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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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時刻,季季大姐叫我去她家看看她的「書」。說是書,不過簡稱,她說還包括手稿、信札、書、畫、藝品,大大小小,哩哩扣扣,很多很多。「這次一定得處理了,我大病一場,再不清會給小孩添麻煩……」她急切地說。因為去年古書拍賣結緣,這件事,我們談了快一年了吧。大姐總有罣礙,不捨!沒想到一下子豁然開朗。「魚頭啊~接著我要去女兒家住,你們得快一點來啊~」大姐總叫我「魚頭」,親切如家人。

一行三人,如約到了北投。大姐先拿出他整理好的手稿、信札、字畫等,「這些是去年以後慢慢整理出來的,都列表了,你先看看。」我一看,「哇~怎有這個!?太珍貴了。」我看著清單,不禁驚呼起來。轉念一想,季季大姐高中畢業放棄大學聯考,北上立志以文學創作立身,隨即成為「皇冠基本作家」,爾來也60年了。孜孜寫作之外,她還是著名編輯,《聯合報.聯合副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都待過,彼時也正是兩大報巔峰之時,她也因此交遊滿天下,與作家、學者書信往還不斷,隨便一封,到了「無手寫年代」的今天,都成了珍貴文物了。

「這個我一定要看看。幸好有收藏起來!」我指的是錢鍾書夫人,同為文學家、學者楊絳的一份手稿跟兩封信:

1990年秋天,國學大師錢穆病逝台北。他與錢鍾書同出無錫錢氏家族,著名的「國學三傑」(錢基博、錢鍾書父子,錢穆)。因這層關係,楊絳得知錢穆過往後,追憶昔時與這位族叔結伴搭火車,穿過古戰場,艱難北行種種。寫成文章,投稿台北《中國時報》,文筆真摯誠懇,節制不蔓,實為悼念追逝文章之上乘。

文章經編輯季季修訂後,以《車過古戰場》發表,轟動海內外。楊絳見報後,大為稱讚,特別修書向季季致意,認為題目改得「既適當,又醒目,不勝感佩,謝謝謝謝。」信末並及「錢鍾書同候」云云,想來錢先生也是頻頻點頭才是。

這是楊絳先生的名篇手稿並相關信札,也是「作家」與「編輯」相知相重的好典範。而這僅是一大疊信札與手稿之一耳,加上其他的字畫、藝品,還有一屋子的簽名書,簡直看得眼花撩亂,不知從何下手?

「這些都要斷捨離!?」

「我都八十了,趁自己還能處理就處理吧,別造成兒孫的困擾了。」

於是一整個下午都在翻看各種物件書籍,不懂就問,大姐也娓娓道來與這些「人間有情物」結緣經過。「這個是1988年去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北島也是那一年的,他老婆(前妻)邵飛是畫家,有緣就帶回家了。」她指著幾幅畫說。我用手機一查,才知邵飛發起並參加過大陸改革開放初期的「星星美展」,如今已是北京畫院專職畫家,名氣頗大。再如汪曾祺,吳祖光、新鳳霞夫妻畫作,同樣有一個結緣的故事。她沉浸往事當中,我們聽得頻頻點頭。

黃昏天光暗下來時,我們裝了一卡車回去,隨後花了幾個禮拜時間整理、登記、分類,有些直接建議捐給相關單位,譬如她在《行走的樹》書中所提到,遭白色恐怖波及時,朱西甯、劉慕沙夫妻適時伸出援手,還把家中原本拼湊作為飯桌也是書桌的諸多彈藥箱,最後一口送給她,勉勵她堅持寫作,箱子可以裝文稿用。那是作家相濡以沫的時代經驗,也是台灣文史的見證,應該讓更多人知道才對。最後決定拍賣會展示後,裝放朱家簽名書,捐贈台灣文學館;其他的則根據以往經驗,可以拍賣的都上拍,人間有情物散與人間有緣人,讓市場決定緣歸何方;若還不到上拍地步的,譬如數量龐大的簽名書,則一一鈐蓋大姐藏書章後,在「絕版書市」擺一攤位,讓有緣者直接選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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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有作家也有信札,手稿,為什麼我們不行呢?」離開神保町之後,不免被這件事糾纏,陷入沉思。

「博物館性格」當然是「日本人能」的重要原因,更深層則恐還是日本人「惜花連盆」意識有以致之。他們對於作家、文人、學者的尊崇,遠非台灣所能比,連帶地對於其一紙一字,無不珍惜。加上大街小巷,無地不有的「古本屋」,乃形成了一個堅實的市場網絡,這些紙類文物,不僅有「價值」,更且有一定「價格」。網路出現之後,實體古本屋雖見凋零,但因資訊透明,網路市場更形熱絡,遂造就日本「神保町」衰而不頹,內火中燒,力挽狂瀾的局面。

台灣則反是,似乎有了新便不要舊,有了數位便捨棄實體。近年最常聽見的窘況新聞:「某某教授想把藏書捐給圖書館或公家機關卻遭婉拒」,此事可以理解,一來公家人力、空間有限,很難處理大批捐書;再者隨著台灣高齡化社會來臨,戰後受過高等教育第一代日漸凋零,亟待處理的藏書、手稿、信札……等不停湧出,絕非公家所能一口通收。

台灣舊書店雖不及日本發達,照說還是可以收納這些紙類文物,但或囿於傳統觀念,總覺得「賣書」有傷斯文,且商家多無法協助分級、分類,賣書所得其實有限,不如不賣!如此這般,繞路半天,想了又想,走了又走,東西依然擺在家裡。

幸而,道假諸緣,復需時熟。時候到了,總會有所改變。季季大姐擺脫傳統忌諱,勇於處理「有情物」的作法,或即是改變風氣的開端。文物保存,公家收藏僅是半邊天,還要加上私人珍藏,那才是健全的。而這,在在都需要不怕麻煩地為珍愛卻緣盡的書物尋找下一個生命落腳處;透過市場機制,把最好的送到最想要的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