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遲

春去春回,枯榮有時,誰能擔保下一次遲的只是櫻花?(羅辛攝)
春去春回,枯榮有時,誰能擔保下一次遲的只是櫻花?(羅辛攝)
人一執念,就忘了世事萬物要順其自然。(羅辛攝)
人一執念,就忘了世事萬物要順其自然。(羅辛攝)
日本京都六角堂是知名賞櫻景點。(羅辛攝)
日本京都六角堂是知名賞櫻景點。(羅辛攝)

春天時,我與K生平第一次偕同家人一起飛往日本關西旅行。

人人皆道,帶長輩出門是修羅場般的試煉,不是你死我活,也至少兩敗俱傷。出發前,像個志在奧運獎牌的選手,早早不斷反覆作心理鍛鍊,盼能堅強應戰。幸而,傳言如何恐怖駭人,我們總算是維持和氣,有驚無險挺過了考驗。

怎麼走,吃什麼,如何銜接行程最順當,避免勞頓奔波,與K細細盤點了親歷過、網友力薦的名所、私房秘境與美食評分,加之對家中父母日常習性的觀察心得分析,才推敲出雖不完美但差強人意的表定路線。雖然沒有情緒激烈碰撞的「大型事故」,卻也沒能倖免一路上預期之內、意料之外的戰戰兢兢,惴惴難安。

一期一會的春日櫻花,是起心動念此行的終極主旨。自以為聰明,旅期安排從預測花開日前橫跨見頃到近滿開日,不只一萬,連萬一都顧到,必然萬無一失了罷。但計畫都是理想的,而變化往往無情。想像與現實,就像尺寸不合的衫褲,總是穿上了才貼身發覺誰豐腴、誰骨感。

天要作弄,人又奈何。三月下旬,冷意仍凍得欲徹骨,十足的春寒料峭。大阪幾天,有晶瑩晴藍有鬱鬱綿雨,與道頓堀的「固力果跑跑人」廣告看板合影,在中之島美術館的特展親晤了莫內真跡,坐賞大阪城沐在落日裡,天守閣下的護城河水夕光瀲灩,阿倍野登高眺望廣闊城市如等倍微縮的模型,在天神橋筋長長的商店街排隊吃明太子天婦羅,百年店舖裡挑如藝術作品的廚刀,不吆喝只候客的大叔攤子上拎了俗俗(sio̍k-sio̍k)一大袋手工米菓...一路遊晃,卻畢竟缺了什麼,原來走馬看花,我們始終不見花。遠方的暖氣流憋著不來,官方氣象廳乃至民間預報系統全部吃了悶虧。開花日一改二延三修正,還是沒個準,拖遲成旅人們無言以對的愁眉苦臉。

哪管殷殷切切的視線再癡心再熾烈,枝頭盡是寡絕地禿著,情勢不容樂觀。但時日尚有餘裕,我們還能小小寄望京都。

鴨川流水潺潺,蒼鷺鴨群三兩,寂巷靜町,單車往來穿梭,標配似的日常風景依舊。但就像是季節的無理取鬧,明明該是一片花簇爛漫的古都,卻冷清得什麼都沒有發生。莫非連粉櫻也如當地居民祭出諸般規限那樣,採匿跡方式抗議洶湧不歇的遊客──不給你看,你就不會再來自討沒趣了?雖是異想,但重返金閣寺一趟,我卻體驗了海量訪客對這座古都造成何等影響。不知是暫時或常態,有別昔時的自由賞逛,從售票處起,無論散客或團體,所有人須全數集中於一條固定的觀覽動線,魚貫前進,不可偏岔。摩肩擦踵的萬頭鑽動,像是工廠生產線輸送帶上的罐頭互相碰著磕著在移動。池中金皇的舍利殿是一顆永恆孤獨的星球,而我們是圍繞著它的行星環。好不容易挨擠到出口,忍不住碎念怎麼成了像在拚翻桌率的食店,K只是感慨印象多年前寺內充滿靈氣,特別有氧,而今積沉濁氣,徒剩缺氧。

若哀聲怨嘆能把花給嘆醒,早已是春城無處不飛花,而非滿眼寂寞的寥況了。內心祈念各方神佛幫幫忙,切勿教我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但旅途中臨時突發的狀況豈會僅僅一樁,且又防不勝防。岡崎公園旁預計午餐的小館,在該營業的日子卻大門深鎖,我們當機立斷轉去毗鄰敞亮的咖啡廳,怎料一盤濃稠咖哩飯死鹹得讓人頭皮發麻,跟生冷一樣,那無疑是飲食大忌,老人家雖未發難,但看著他們就算怕浪費也不得不紛紛敗下陣來,嚥不了,吃不完,我與K偷偷嘀咕下一餐該用什麼美味才足以彌補這個失誤?

地方新聞台播送各處現場櫻況報導,連線的記者多半強顏歡笑,力圖抖擻,看著都替他們莫名尷尬。一晚,手機滑呀滑著,限時動態裡赫然驚現早開品種足柄櫻的嬌顏,查標註文字,竟是當日實況。天可憐見,漸漸送暖的溫度,悄悄催甦了一些淺眠的花兒。自此,我們如情報員每晚分頭關鍵字搜羅何處花綻的消息,按其地座標重新安插或調度一日行程。像是吉兆,我們首波追櫻行動的清晨,即在住宿轉角巷內一戶民宅矮牆探出的枝梢上,遇逢了一粒粒半夢半醒的惺忪花芽。一葉知秋,我與K笑逐顏開地彷彿已預見絢麗的花海漫天鋪地。

緊臨京瓷美術館庭園的人行道上,夾摻新葉的櫻朵如遲暮鬆垂,風一撥,撥成亂雪,而館內慶祝九十周年的村上隆個人展,那些標誌性繽紛花朵的笑靨永不凋零。平安神宮裡稀疏櫻影,恍惚得像在懷疑自己怎會在繁花季節脫了隊?穿過最近的御門,抵京都御苑近衛邸跡,粉妍的枝垂櫻盛放如瀑,同我們般聞風麇聚的旅人連綿如潮。京都植物園的櫻木群,開了幾成,不算熱鬧,聊勝於無,有一樹染井吉野櫻,近看潔白眉心一點暈暈的硃砂痣,遠望分外豐盈嫵媚,彷彿她深知錯過便無可復刻,所以為自己為過客竭盡全力燦美此時此刻。

為求難得清幽,我們不惜迢迢祕境。趕早搭上淺綠色市營巴士,在運將報誦站名緩緩喃喃的聲調中,昏軟睏意一陣纏綿過一陣。車行山徑,龍安寺過去,再經仁和寺,乘客淨空,終於抵達。但其實是我們以為抵達了。那鮮少人曉的祕櫻,無址,而是澎湃野生在貫穿住宅區水圳的某段落。巴士站牌已是最精準的定位,起初是犯什麼糊塗才會判定此已足矣?面對左右側各兩道,共四條寬大圳渠,我和K一時傻杵,竟不知該怨網上識途者的馬虎資訊,或訕自己的魯莽天真。憑直覺、碰運氣都好,擇一方向便毅然沿著圳畔尋去。徐徐走足二十分鐘,只有清澈如溪的圳水無盡流長,沉寂在白日夢裡的房子,愈顯錯綜阡陌的細巷狹弄,錯肩而過的人,老或少,似對闖入者司空見慣,並默契地頭犁犁(thau le-le)不投以任何眼神。好像是不被求助,就無須幫助。天空藍得近乎透明,陽光漸狠,逼汗沁淌,櫻無蹤,只有路邊野草油綠,我們心知肚明不能再盲賭下去。八十多歲,手杖輔行的父親,幾年前車禍術後的雙腿復原不佳,長走久坐皆易不適,這段前途晦澀的探花路再堅持只是加倍折返搭車的距離。若只淪得一身辛苦狼狽,花見的風雅就蕩然無存了。或許不是直覺差運氣壞,不過與那未能順利一會的櫻花的緣分不在今朝。

若無緣一面是惋惜,那來不及一面就是憾痛了。

是決定要去御苑的前一夜裡,母親接獲短訊,五十開外的外甥在眠中猝亡,隔早搭地鐵時母親輕輕提起,貌無波瀾。出今出川站口,手機鈴響,母親與慌亂打理完一輪後事的大外甥女通上了話。母親靠往邊牆瓦簷下,低語交談。忽然,悲傷從喉嚨滾出一聲慟,淚像石頭隨之重墜而落。我遞上手巾,母親草率抹著滿頰溼痕,牽扯耳際髮絲蜿蜒結纏在臉上如網。外甥是母親姊姊求遍偏方,拚著高齡才如願生下的唯一兒子,襁褓裡,母親也是時常抱在懷中搖著哄著餵著的。母親抑壓斷續的哭腔粗嘎濃重。她的不捨之情,為外甥,也為姊姊竟要蒼蒼白髮遠送黑髮。而直到那當下一刻,外甥女們憂懼噩耗衝擊過劇,都還忍心緘口隱瞞著自己的老媽媽。收了線,母親為耽擱道歉,神情和紅眼眶一樣的空空浮浮。那次潰堤之後,母親速速收拾好心情,卻不再像一開始還會加減跟著我們喳呼抱怨掃興的落漆(lak-tshat)花況。我想,或許緣的夭遏,讓無緣是多麼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花遲,且零散,這一點,那一些,像缺漏的拼圖,無法完整一幅良景。我們如一團游擊隊,饑渴著蕊蜜般,嗡嗡嗡,飛撲東南西北。人一執念,就忘了世事萬物都有自己的因果與早晚,要順其自然──既然注定不能求全,好歹也要積極補洞,於是鬼迷心竅,像被制約一樣,花開不開,開多少,誤為意義,形成魅障,深怕遭嫌無趣無聊,一場家族旅行以殘局作收。春去春回,枯榮有時,雖然可以擇年重訪,但誰又能擔保下一次遲的只是櫻花?

終究還是向隅花滿蔽城的盛豔絕色。

三月終了,我們前一步回家,京都後一步正式宣布花開了。從大阪到京都,我們在關西整整待了十一天,而較之去年,今年的櫻晚到了十二天。啼笑皆非。一日之差,昨夢已逝不可追。

身在其中,當局者迷,無暇亦無感。如今逆溯時間細數記憶,才覺花季輪迴,滿溢氾濫的美都是一樣的美,添了曲折,煩惱過,糾結過,徒然過,那留下缺憾的,原來是另一番耐咀嚼,深刻獨有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