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科一夢
嗶卡越過病房,信步梭入護理站;滑鼠劃開黑螢幕,雙臀安放電腦旁。翻看信箱,盡是垃圾郵件般制式而搪塞的信函;點開附件,旋有各色照片排版新細明標楷體躍入眼簾。我反覆複製、貼上,將琳瑯滿目期刊論文大小獲獎填入一貫的白底Excel表格,要趕在周末以前,將本屆應徵者的資料呈報給科內師長、初步書審,再逐一回信,通知眾人決鬥那天。
申請住院醫師的戲碼,每年秋冬之交,於全國各大醫院輪番上檔,可謂醫界年度鉅獻。有道是:獨在異鄉念醫科,每逢佳節被親問「你選什麼科」、「升主治醫師了沒」。醫學系六年畢業,尚得經不分科別的輪訓兩年,方才如RPG遊戲一般,投入轉職任務:遞履歷、訂車票、穿套裝、趕考場,必要時還得登門拜訪院長主任老教授拜個碼頭,只為擠入志願醫院的心儀科別。
一皮二眼三整形,四復五骨六家醫。撇除永不退燒的復健眼科家醫,自費多醫美夯的皮膚骨科整形外,每年眾人搶破頭的科別總有不一。疫情前門診神科唯有耳鼻喉;全套自費產檢走紅的那些年婦產也曾一飛沖天。高齡化失智症長照當道,神經科精神科近幾年接連爆冷門。輪班制好排長假歐美行的急診更一度是卷哥卷姊們比拚的沙場,沒幾年卻又因出國禁令跌落神壇。
若到應徵者眾的科別華山論劍,自是兵不厭詐:立委民代關說熱線、院長教授大老推薦函親簽。在校成績國考排名一較高下、研討會壁報期刊論文秤斤論兩。服務隊社長班代一類幹部早已稀鬆平常,非要有直播主、外交使節、國際會議總召、多國語言證照、海歸碩博士一類特殊經歷,才好在團體面試的環節,從容遞出全彩的自傳三折頁,在輪流兩分鐘的制式自介結尾,漫不經心地補上一句「我還有……」「接著是……」落得現場好手們,各個面色鐵青、自嘆弗如。
正當熱門科別的應徵者抖落一身絕學,隔壁冷門科卻忙著發新聞稿辦招生說明會。約好假日晚餐時段高檔日料餐廳,抑或訂滿豪氣外燴擺滿一桌院內buffet,廣邀年輕醫師認識的學弟學妹,高喊兩百萬年薪三十天年休,現場簽約再送你一人一台手持超音波外加最新iPad,端出看得見的誠意換得年輕的執照年輕的肝用腳投票,好幫助科部通過評鑑、注入新血,繼續藥出得去、病人進得來,醫院發大財。
而我申請住院醫師的那年,不巧正是該科別最為競爭的一次。近60名考生爭搶4個名額,考前聞之,已是風聲鶴唳。面試那天,狹仄一間會議室勉強塞進五十餘名應徵者,每名考生無不是一手一疊彩印履歷,自信併同妝容滿點。團體面試隨口就是一篇論文、一紙書卷,幾張服務證明,滿口輝煌事蹟。待到兩階段面試後儘管血流成河,沒等到錄取結果又見眾人忙不迭地叫台Uber搶搭高鐵,整身淋漓地趕赴隔天南部的另一場甄選。
到職後的頭幾份工作是協助下一年度住院醫師的應聘。貼完excel表格,我數算今年的應聘人數,竟不到去年的一半。想起去年的此刻,還正以夜繼朝地練習自我介紹、瀏覽筆試考古;今年同樣的科別,幾乎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人人有獎。當年的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掙得一個做牛做馬職位,可真是難科一夢,如夢初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