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晃之書(上)
某種東西遭到了遺忘,卻因為這樣的遺忘而更加在場。--布朗肖 〈遺忘的記憶〉
1.災難書寫
整個八月,半島夏天沒有盡頭像永生的畫面。
我開始在電腦螢幕上書寫,遺忘從冥冥中升起。我怕再不動手時間會漫漶開來一發不可收拾像傾覆的水,難收。
我默唸J的名字,超度,熨平生命中的褶皺,行過死亡的幽谷,也不遭怕。
我總在晃哥哥面前,有意無意提起J 。
「誰是J?」晃脫口問。
彷彿面對生命中最長的夏天。桌上的萬年青已經爬在牆上和窗臺,根鬚吊掛風中。J是,奧德賽迷航記,的妻,佩內洛普,「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織了拆,拆了織,織成壽衣一件等夫歸來。我在等J嗎,寫了改,改了刪,藏起來,「泣涕零如雨,終日不成章」。
「如果你是女的,我一定娶你。嫁給我吧!」J 的戲言,真言。
我人已在,憂鬱的半島,寫另一座島。「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上午燠熱;午後,經常下著對流雨,傾斜風景,驟雨歇。驚見晚虹乍洩,如見天國之門敞開。
晃哥哥的第一封海外來鴻是在九二一餘震不斷燭火搖曳下手寫的,從那之後,開始我們的親密書。災難書寫,布朗肖。這份遲滯的喜悅不是電子郵件的瞬間傳遞快感,是昆德拉念玆在玆的緩慢哲學。像我每天習慣在網上、手機衝浪擷取萬花筒碎片,傷眼又傷手腕,疾速加快了遺忘,昆德拉寫道:「緩慢的人是幸福的,他凝視上帝的窗口。」
所以,當我想到,信是穿越禿了頭的山,斷了腸的水,如魚如雁如空中飛鴿停駐在我家那個紅漆脫落斑駁的信箱上時,我必須像古人那樣雙手捧握雙鯉魚長跪讀素書啊!
「是的,電腦化。即便性愛。」吾與晃也。
布希亞早在網路通行之前說過,通訊的狂歡,過度肥腴,猥褻年代。我不知在多少躁鬱的夜晚在螢幕與鍵盤上意淫書寫直到亮了天,露水姻緣,一晌歡宴。
BBS狂飆的大學年代,寂兮寥兮不管那是IRC,ICQ或台大椰林站MOTSS 版長串如經文的匿名使用者中呼叫尋覓同道中人我是箇中翹楚。陸幾歎道,叩寂寞而求音。是啊,我們都是寂寞之鄉的子民。我得謹慎如履薄冰行走於網路虛擬超真實空間此處是繁花草木又有豔異國土,一言蔽之,色情的近境。村上春樹的書名《邊境·近境》。
讀阿晃的信,我微顫著,彷彿他在眼前,促席說彼平生,喝點酒,把多餘的日光、月光與星光調至最低限度,我們燃起燭火醉裡挑燈哦躺在寶藍阿拉伯魔毯,聽你娓娓道來,「本世紀末臺北城最魅惑我的二十六歲男子」,另一邊傳來我們熟讀,奉為圭臬的愛情失戀文本,「戀人愛上的是愛情,而非情侶,我傷心的是愛情的失落而不是他或她」,那麼,吾人終日心醉神迷的,總已是罔兩,魑魅,非實體,影子的影子。魅者,從鬼,未聲,而非真有所指。
一九八○年,巴特逝世,去聖已遠,魅影還在。他說,我沉醉了,我無欲占有。
是噢!我無欲占有。
我和 J如偈的話語,「不想留你,留不住你。留不住你,不想留你」。
我們只是遇上,彼此輕喟著,恨恨相見太晚,相見即分離。我撫胸如箭刺的聖賽巴斯汀。所以,我們都信不過海誓,未立山盟。語詞快速腐爛如蛆。
J唸道:「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想有時。」
「共君今夜不須睡,未到曉鐘猶是春。」我回
我們的睡姿,宛如上古伏羲與女媧蛟繞。
總是錯過的一段知性友誼。德希達悼念德勒玆,崇尚友人,總已是崇尚故人。故人,一位逝者,一位死人。尼采在某個地說過,Die Freunde als Gespenster 。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杜甫也是那樣日夜夢中思慕李白。我思念J。
時間不可逆轉,一切不可逆轉者,在書寫的時候皆可逆轉。那是我廿年前讀到的荒人箴言,他和永桔的約誓,不知羨煞多少荒漠中尋愛的同志。我和阿晃時常在信裡引用,背?,像用以懺悔的經文,賦頌的詩句。荒人和永桔,根本就是神話,我輩不信。
我是織女,牛郎呢。
我連J在哪裡都不知道。
「我在的地方,我不在。我不在的地方,我在。」
2.日寒月暖,來煎人壽
外面是,燠熱天氣。我把自己茲蔓成青苔,窩在懺悔與猥褻的房間,不遠處是蒲萊山,窗櫺爬滿了黃金葛,避難所,臉書巡遊,滑一滑Grindr,聊以度過暑熱。我如婦人望穿秋水看不見盡頭望不到夫會否歸啊,漫漫長夏。
晃哥哥來電郵,不來則已,一來上千字,我列印出來,怕漏讀任何一字一句。我們同年,共修《楚辭》,時移事往,不敢輕易翻動書頁,我在某期大馬僑生雜誌讀到此詩,「我們討論愛情為什麼楚辭,像杜鵑的高潮,風過後總是憂鬱」,與友人說那是少作,不足提。文字魔咒,神奇法術,你看,那年的醉月湖畔,新柳吐,空中有柳絮翻飛,羲和敲日,琉璃有聲,我們憩午辯論,驚風飄白日,小宏宏愛唸悼,因循不覺韶光換。他早早就歎息流光易逝。我那時有點喜歡上他,一閃而過,青春小鳥一去不復返。事後,不斷追溯,敘述,惜往日。
我和阿晃慶幸以文字自慰,自我安慰,consolation還是masturbation,書寫之,閱讀之,琢磨之,吟詠之;可是,我和J,在文字外遇到了,我嘗試以文字捕之如風虛空啊虛空寫成隻字片語。
日影悠悠,晌午半島,南風拂,時間停滯,風吹不走,空氣中有記憶的游絲飄浮。高溫持續發燒熱浪席捲全球試看美國頭條新聞洛杉幾熱死人吶破百年記錄那是舊約上記載的,索多瑪或摩娥拉,詩上說,「惟見日寒月暖,來煎人壽」。好駭人的畫面。
我不知道會持續多久,久到感覺生繭,這裡是我的家,我的國,我怎麼總覺得是外人,是路過罷了。我必須摀上耳朵才能挨過電視畫面釋放的語言噪音,我請求老媽把聲量轉小。我成了在地的異鄉人,面對一車滿是異族膚色我的同胞啊,我越看自己是放逐他鄉異國流落街頭神色恍惚的孤寡男人。
下雨了,滂沱大雨末日將近雨水傾斜城市看不清風景,風雨飄搖我隔窗瞭望與外面的世界隔著安全距離不用擔心雨水淋濕鬢髮弄髒褲襪我屋內聽雨,沒有歌樓上。這裡,我的神龕,祭壇,求雨的高臺,一張電腦桌一螢幕一鍵盤一滑鼠,我的蠻荒半島歲月。
往事如霧如電,我們不免怨歎,昨日當我們年輕,今天我是,只能是,舞弄文字,唸唸幾句拗口經文,偶爾味同嚼蠟的手淫,滿溢的精液如洪洩。
我閱讀,逃逸文本,Cixous 這麼說。
相見時難別亦難,J在清晨開往機場的客運上似夢似醒的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會回來,但是如果我不回來……」
閱讀的文本侵入現實,文本是現實。Helene Cixous,我鍾愛的一位來自法國巴黎出生阿爾及利亞猶太裔作家。我欣喜若狂讀著Cixous英譯新作,一字一句,我都得小心捧握在手,視如汝?中烘烤精美的青花器。好比在漢語中讀到莊子,千載其一乎。
Cixous感慨的說,要是在法語的世界裡沒有遇見德希達會是多么寂寞,兩人都是法語學界的燦爛星暉,惺惺相惜,想來他們都來自異域他鄉阿爾及利亞,留在巴黎,以法語書寫,血液裡永遠流淌?域外的因子。
J不知道Cixious,遑論解構大師德希達。我們惺惺相惜,常想要是我們早點相遇該多好,此生的外遇,ET和小孩的親密接觸,約拿單與大衛,相遇的前提即別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