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女性無家者:城市街角的「隱身人」

笑興之前是香港的一名無家者,曾經棲息過香港的街頭、連鎖速食店、海灘等地方。差不多四年前,她得以住進政府資助計畫的一個賓館,結束三個月的遊蕩生活。

笑興聽說該項政府資助計劃最近將要結束,擔心自己又要回到露宿街頭的生活。「很害怕又要再睡在街頭,」62歲的笑興告訴BBC中文。

露宿者是香港這個國際金融中心貧富差距的縮影,女性無家可歸人士因生活隱秘,更少收到關注。

新冠疫情期間,旅館業蕭條,政府出資,讓一些非政府機構租用其中一些作過渡性房屋,給予有居住需要的市民,包括不少流離失所的女性露宿者(無家可歸者)。該群體人數有明顯減少。

疫後旅遊業開始復甦之後,香港房屋局2023年已宣佈不再接受非政府機構新的申請,目前一些參與其中的機構稱,獲得的資助也將於2025年底到期。

關注團體擔心,露宿者人數,包括女性會有明顯反彈,期望政府正視這個問題。他們認為政府不應因目前的財困再次忽視這個群體。也有分析警告, 政府下一步取締劣質劏房行動恐致露宿者問題雪上加霜。

根據香港社會福利署的資料顯示,2022至2023年度登記的露宿者人數為1,441人。2023年底女性露宿者人數為114人,而兩年前人數則為179人。

「擔驚受怕」的三個月

因為上一段感情的失敗,笑興一度陷入抑鬱,也試過自殺。她說,離開香港是讓她生存下去的方式。大約2006年左右,她去到了珠海,在餐廳工作,能夠租上房間獨自過活。

一場疫情讓笑興失去了賴以為生的工作。手上沒有積蓄,也沒有親人的她選擇了回來香港。

回來香港之後,生活也沒有任何起色。迫於無奈她成了露宿者。「每一日都擔驚受怕,」不想生存的念頭又再次出現,「日子這麼難,為什麼要活著呢?」

回憶起那三個月露宿的日子,不時仍有驚魂落魄的感覺。

她曾經在尖沙咀文化中心外面的走廊露宿過,也試過在快餐店撿拾別人剩下的食物充饑,後來有遇到為無家者提供服務的非政府機構,透過機構派飯獲得食物。

疫情期間,雖然少了遊客,但深夜仍然會有一些喝醉的年輕人,看到她在睡覺,會走去騷擾她。後來她選擇加入「麥難民」行列,在連鎖速食店麥當勞過夜休息。

棲身於連鎖速食店麥當勞的無家者又被稱為「麥難民」,根據社區組織協會(社協)2019一項「香港廿四小時速食店無家者」調查,在速食店休息或睡覺的女性無家者佔整體16.1%,反映出女性無家者會偏向在速食店借宿,因為相對於街頭,速食店比較安全。

該協會2021年一份有關香港女性無家者的研究報告指出,該群體往往比起男性無家者更隱蔽; 相比起男性無家者,女性無家者對住宿的要求較高,並且關注私隱、安全性、居住環境等情況,也更容易被騷擾。另外,也由於遇上危險的風險較高,相比起男性更容易遭到暴力對待及騷擾,故在選擇住處方面會更為小心。

一名男性無家者睡在連鎖速食店麥當勞的椅上。(12/01/2016)
棲身於連鎖速食店麥當勞的無家者,又被稱為「麥難民」。 [Getty Images]

棒打鴛鴦的露宿者政策

女性無家者的「隱秘」,也與無家者的服務與措施過去都以男性需求為主導有關。

勞工及福利局局在2024年答覆立法會議員的提問時表示,由社會福利署資助的三隊露宿者綜合服務隊,會針對女性露宿者的需要去提供適切的服務,包括透過外展探訪接觸及支援女性露宿者、安排相同性別的工作員處理個案,提升建立關係的成效、處理女性露宿者的短期住宿安排、提供針對女性情緒管理的輔導服務、轉介她們接受適切的福利服務等。

香港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吳衛東接受BBC中文訪問時表示,疫情之後,整體無家者的數目有呈現下降趨勢,包括女性無家者,而部分無家者有透過非政府機構的協助而順利入住這些賓館單位及過渡性房屋。

他說,之前的研究顯示,有八成的女性無家者受訪者都有情感依附和陪伴的需要,遠高於男性。而目前香港政府資助予無家者的宿位裡面,以單一性別作劃分,若果有異性戀伴侶關係的無家者,則無法一起共住。因為這樣的限制,一些有伴侶的女性無家者,寧願繼續露宿街頭。

年近70的少碧露宿街頭近七年,目前與她的男性伴侶一起露宿在深水埗通州街公園,這是九龍區一個露宿者集中的聚居點,裡面搭建了一個又一個帳蓬,她們的家當、行囊都收放了在這樣的一個空間裡面。

少碧與男友的「住處」是一張床褥,偶然會有老鼠竄過床邊。接受BBC中文訪問時,少碧說自己大約是在2018年左右開始流落街頭,本來與子女同住於公屋的她,家中無力接納已經露宿街頭的伴侶,她選擇搬出來和伴侶一起流浪。

與伴侶一起過了接近七年露宿街頭的生活,少碧在露宿之後,腳部患上了嚴重的靜脈曲張,現在需要電動輪椅代步,最近有人偷了她的輪椅裡面的電池,她的家當,不時也會被人偷去,讓她感到懊惱。

由於政府的資助宿位將男、女分開,她也沒有考慮申請。 社協的研究指出,有伴侶的女性無家者往往都很依賴另一半,也會願意跟隨其露宿的決定,並會因為不想分開而選擇繼續露宿。

54歲的阿潔去年年底脫離了露宿的狀態,目前在一間凍肉店工作。回想起那段無家可歸的日子,她形容是痛苦的狀態,也常會遭到惡意的對待。

多年流浪中,阿潔有過獨自露宿的經歷,也曾與前男友一起睡過街頭、公園、天橋底、銀行櫃員機廳等地方。

因為曾經代朋友收取一包藏有毒品的包裹,背上販毒罪名而被還柙的阿潔,後來獲法庭宣判無罪釋放。本來居住的公屋單位因拖欠租金而被收回,本身是全職媽媽的她,兩名兒子也被社會福利署接管,無法負荷租屋的費用的她,因而流落街頭。

受到精神疾病困擾的她,過去露宿街頭的日子裡,前男友是她其中一個精神支援,會提醒她要定時服用精神科藥物。然而,香港提供給無家者的資助宿位,並不能讓情侶入住,當時為了跟前男友一起,故選擇繼續露宿街頭。

阿潔也曾經入住過臨時宿舍,惟環境恐劣、沒有私隱,這些情況亦令她並不願意留在那裡生活。後來在非政府機構的協助下,她與前男友有租住過劏房,也找到了清潔工的工作,能夠賺取收入。

吳衛東指,即使過去幾年社協曾經倡議政府可以參考外國例子,為無家者增設不限性別及關係的雙人宿舍,以讓有伴侶的無家者可以入住,惟這些建議仍未看到有推動或落實的情況。

勞工及福利局在回覆立法會的提問時稱,就露宿者及伴侶的住宿需要,社工會因應需要作出安排,例如使用緊急基金為露宿者支付短暫租金或租金按金,協助他們租住賓館或私人樓宇,或轉介入住過渡性房屋等。

政府取締「劣質劏房」的隱憂

笑興入住賓館之後,經社區組織協會的幫助下申請了綜援(針對弱勢族群的綜合社會保障援助)計劃及公屋,目前正在輪候當中。據香港房屋署的資料顯示,截至2024年9月底,單身長者的平均輪候時間為3.5年。

稍為安頓下來之後,目前她有從事一些散工的工作,賺取微薄收入。笑興希望能夠盡快入住公屋,這讓她在心理上能夠獲得安全感。

香港政府在2024年公佈的《施政報告》中,提出要立法規管、取締「劣質劏房」,並且將合符規格的單位命名為「簡樸房」。

若果業主違例出租不合規格的劏房單位,政府表示會逐步採取執法行動。然而,當時有關注香港劏房情況的民間組織表示,若果沒有適當的配套安置措施,這或會導致基層的劏房居民面對無家可歸的風險。

香港城大學社會科學及行為學系助理教授陳紹銘接受BBC中文訪問時同樣提到這個擔憂,他認為目前居住在劏房的單身人士將會最受影響,「因為他們是住在比較小的板間房,如果連三、四千元(港幣)的板間房都沒法租的時候,要不就是住回床位,再差一點就會露宿街頭。」

陳紹銘解釋說,若果這樣的情況出現,很有可能會導致無家者服務的需求增加。即使目前政府有推出過渡性房屋等政策,能夠惠及部分無家者,但他形容仍是「杯水車薪」。

政府資助的過渡性房屋的計劃於今年到期,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目前仍在營運105個宿位,入住者有約九成為單身人士,當中包括無家者。

吳衛東指,賓館計劃於2025年到期,雖然可以嘗試向政府申請續期,但在目前房屋政策仍不利於非長者單身人士的情況下,認為只有政府在政策上作出改善,才有機會惠及更多無家者。

隨著賓館的租約快將完結、未知是否能夠續期繼續居住,笑興對於未來仍有種不安之感。

少碧說,在公屋還沒著落之前,「希望能繼續讓我們居住在賓館裡。」

「不想重返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