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KO愛子(中)
打工的霜淇淋店位在鬧區百貨公司內,日商洋食品牌,台灣基本工資。夏季剛開幕時,燥熱的排隊人潮日日蜿蜒至電梯口,我忙到眼珠跟著擠出的霜淇淋旋轉。深夜回家,尚未退盡的腎上腺素讓人亢奮得久久睡不著覺。入秋轉涼後,就多出大段大段需要打發的時間。同事W仔細用頭髮遮掩藍牙耳機,整天不知在聽什麼。我用藏在櫃檯底下的手機,不斷刷新愛子的帳號。
湯自己鮮少發文,幸好愛子敬業,一天至少十則限時動態,我開始習慣每次點亮手機都先確認她的頁面,等候她的頭像周圍亮起代表更新的斑斕色環,越看越像佛像背後的圓光。
愛子很少直接讓湯入鏡,但我總能找到他的身影。在鏡面裡。例如她獨照背後的超商玻璃門、她掛在領口的太陽眼鏡、水窪、車窗、後視鏡。鏡面是沉默的盟友,映照出掌鏡的他、低頭滑手機等人的他、與愛子並肩而行的他。每當她發貓貓狗狗的照片,我也會一一對準貓臉狗臉,放大調亮,期待在小動物的瞳孔裡見到湯,或是見到湯的局部。繼手臂之後我陸續擁有了,他的小腿加鞋子,新外套,耳朵和後頸曲線,手指。
湯說過小時候練游泳的事,他極少提童年,所以我印象很深。爸爸把七歲的湯放進泳道,自己坐在池邊,說游十圈才准上岸。對那時候的湯來說,游一趟就很累了,但爸爸又說,游完就買機器人給他。小男孩湯每游一圈回來,爸爸就報出這一圈贏得的部位:機器人的左手!機器人的左腳!機器人的肚子!機器人的頭!
他是笑著說的。我現在仍然不知道,那對他來說是快樂的回憶,還是絕望的回憶。
下班前發生了小意外。POS機的營業額紀錄和實收金額有落差,下午站收銀台的是我,晚上是店長,不確定哪個時段出了差錯。按慣例,當天負責過收銀的所有人要自掏腰包平攤損失,但店長不肯出錢,堅持是我上班一直玩手機才收錯錢。「坦白講啦,少一兩百塊小事情,但要是我幫妳付了,妳就不會記得這次教訓。妳不信沒有關係,我陪妳去看監視器,我們一單一單算清楚……」
店長為了一百二十元口沫橫飛,站在那等待演說結束的時間,我只好默默研究他的凸眼,厚厚的眼瞼塌下來,厚厚的眼袋堆上去,中間轉動著冰冷的小眼珠。啊、好像變色龍哦。想到這,我忽然有點反胃,幹脆掏出全額,逃命似的下班了。
對自己生氣。要是老老實實點清現金再交班,店長也沒得說嘴,偏偏就這天忘了。我承認今天格外焦躁,掛在網上,為一件不干我的事。
愛子的服務公告裡,寫著目前「只刺認領圖、不開放客製圖」,意思是客人只能從她畫好、公布的圖案中選擇,不接受委託設計圖案。一位客人要求「以某認領圖為主,作點微調」,被愛子果斷拒絕,憤而在各大網站寫下長篇負評,指責她「態度極差」且「雙標」:明明當天在店裡等待時,看到愛子開開心心與其他客人討論設計,還當場重畫了好幾個版本。
愛子的公開回覆很符合她的畫風:「手長在我身上,我高興幫誰畫就幫誰畫。妳那天看到的不是普通客人、是我姊妹。你不是我的誰,請走公告規則。希望你這次看得懂人話。」
一開始,IG上的粉絲大多聲援愛子,一旦傳散到其他網站,事情被掐頭去尾,簡化為「刺青師拒絕改圖,嗆客人聽不懂人話」,網友接龍分享糟糕的刺青經驗,從刺青師難溝通,到刺青師跑路留下額頭上的半成品。愛子到處轉傳的那張照片,越看越抽象,彷彿她的臉代表了全體刺青師所犯錯誤的集合。
熱議的原因之一也實在是愛子的外型出眾,幾小時後論壇上的焦點變成「毒舌美少女刺青師是誰」。有人自稱高中與愛子同校,提供獨家資訊:「她當時就很……一言難盡」。也出現其他苦主作證,愛子雖然專業上不過不失,但溝通時不耐煩,刺青時全程臭臉,甚至曾經和客人約好時間卻放鳥,體驗很差。
另外有個配上愛子照片的二選一投票:「女生刺青你可以嗎?」底下分為「刺青超暈」和「刺青很廉價」,兩派各抒己見,成為與本次事件相關(?)流傳最廣、互動最多的討論串。
希望你這次看得懂人話。愛子的回覆在我腦海中單曲循環。
湯淺眠,而我和傻瓜一樣好睡。一起過夜時,不管幾點醒來,湯都是清醒的。久而久之,想到沒見過他的睡顏,就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心底漏進來一絲冷空氣。
等了將近半年,終於那天早上睜開眼時,枕邊有人。他面向我,無防備地微張著嘴,隨著胸膛深深起伏,嘴裡一次次呼出溫暖潮溼、實在不能說好聞的晨間口臭。原來如此,這就是他完全放鬆的樣子啊。我覺得非常幸福。找到他的手偷偷握住。過了一會兒,他回握,闔上嘴但繼續閉著眼睛。這樣握了很久,久到兩隻手溫度趨同,我手漸漸失去他手的形狀,甚至不太確定還在握著。被子底下的黑暗中,只剩下沒有輪廓、漸漸習慣的重量。
沒過多久,湯開始找各種藉口推遲約會,最後兩周乾脆不讀訊息。我忍無可忍,將他的東西全部寄還,幾天後湯傳來訊息:就先分開吧。抱歉,是我需要重新來過。
換作愛子,應該會在他第一次推遲約會時,就臭著臉下最後通牒吧,「不說就滾,別把我當外人」。或許那才是正解。
這層意義上,我並不希望愛子不幸。如果她更能真正地陪伴湯。
愛子的帳號湧入大量的冷嘲熱諷。我寫了一條支持她的留言,反覆編輯,刪改,最後放棄,轉而為每一則挺愛子的言論點讚。差不多點到第三十個讚時,湯出現了。他的留言夾在其他留言之中,像跑到rap battle上朗讀赤壁賦。他用好幾百字,將事件仔仔細細重新總結了一次,呼籲大家評論前先搞清楚自己在評論什麼。因為寫得太囉唆,展開讀的人不多,很快被口水淹沒。
愛子沉寂了兩三周沒上IG活動,不少粉絲留言關心,提到「懷念愛子發的狗糧」,畢竟她的粉絲大多是女性。為了服務喜歡戀愛花絮的粉絲,她回歸每日更新後,變得更樂於分享約會片段,發文附帶的hashtag除了#女生刺青、#彩色刺青,還添了個#情侶日常,甚至開始接情侶小物商家的業配。
扣掉好幾次白天刪除IG、半夜又加回來的空隙,我依然得知到太多他們相處的細節,甚至有辦法預測他們下次見面的時間。
「懶得洗頭,戴帽子約會嘻嘻」,愛子這麼寫,在我眼中等於空襲警報。偏偏我是那種多事之徒,忍不住要一直把頭伸出防空洞偷看天空,有強烈衝動想看清楚自己會怎麼死。
他們約會的當下,我的拇指像小老鼠跑滾輪,強迫性反覆刷新IG。點開更新通知,心跳又淺又急:他們一起下廚。他們去了安藤忠雄的展覽。湯在公車站拿出撲克牌練習變魔術。
本以為看習慣了,刺痛感會漸漸麻痺,想不到正好相反。湯的一舉一動,仍然往我胸中注入眷戀和溫暖,然而那分溫存持續的時間越來越短,隨後而至的難受,一次比一次兇猛,無論我身處何處,它抽乾周身空氣、使任何的光、任何音樂都窒息。
我真是欲罷不能。
冬日陽光薄脆,是冰雪女王童話裡,從雲端掉落的魔鏡碎片。鏡子做成的陽光摔落地,濺起億萬片細如毫毛的碎片,扎進人眼,來往行人幾乎無所察覺。愛子在那裡,身穿毛料白洋裝和洋紅畫家帽,站在滿地眩目碎片中間。一個草莓蛋糕女孩,她和她的眼神又甜又綿。顯而易見,鏡頭彼端掌鏡的是湯。
我扔開手機,將頭塞進枕頭下睡回籠覺。半夢半醒的混沌之間,盡是愛子。
第一個夢。愛子和湯擠在一張單人沙發裡,她對受邀來派對的人群邊笑邊說,以前湯對貓狗過敏,於是她從全世界帶各種動物回家,他的過敏就慢慢治好了。湯寵溺地補充道「每次都被她說服」。什麼邏輯啊。然而周遭響起贊同的笑聲。
他還沒有看到我,我小心躲在人群裡,保持距離,不時低聲向身邊的朋友確認「我看起來正常嗎」。朋友是畢業後就沒聯絡的小學同學,不知為何,可能他的名字很好記吧。他說「妳看起來很好,但是不要這樣了。」
洗手間有大面全身鏡,鑲著古典的畫框。我脖子泛起一片紅疹,看到了,才開始癢,脫去全身衣服丟在腳邊,肚子和背上也出了疹子。下定決心,我不該待在這裡。
愛子走進來,表情冷淡地問:「要走啦,今天有什麼不開心嗎?」她的嗓音成熟,好像對萬事萬物都很篤定。「沒有,只除了我還沒穿衣服。」我試著開玩笑,她沒接,只透過鏡子定定凝視我。她什麼都知道。我忽然領悟。她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每一次的點擊、放大、窺看。愛子的眼尾勾著貓眼般的漆黑眼線。
時空斷裂、顛倒、重疊。第二個夢,我渴望親手脫光愛子。想看她衣領下、短褲上的所有刺青,她從前練習基本功時將身體左半邊全部刺滿,右半邊點墨不沾,我想知道那摸起來、掐起來是什麼手感。想知道她穿什麼風格的內衣,做什麼風格的愛。
我同時是我,也是湯,原來我仍然同交往時那樣、甚至更常,一邊從背後擁抱他,一邊順著他的目光和心跳往外看。
摸著自己想像她。懸懸灼熱的渴望,一半借用他的情慾,一半燃燒自己的空虛。我的心確實享受著湯對愛子的親密與喜悅,同時為自己皺成一團。
醒來已是黑夜。頭痛,像有什麼冰冷堅硬的東西卡在太陽穴深處,恨不得立刻再昏過去,但喉嚨焦渴逼我起身找水喝。刪除IG、重新下載IG、繼續監看愛子帳號之間,看了幾集動畫、無數支短影音、滑了一陣子論壇,意識再度斷電前,已經忘記今晚看過哪些文字與影像的碎片。
據說那天是大半個月來,難得出太陽的休假日。我也瞥見了幾秒鐘的陽光,在愛子的限時動態裡。(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