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查核，真的假的？──模仿IFCN，俄羅斯成立山寨版查核聯盟
羅世宏/ 台灣事實查核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在資訊爆炸的時代，真相卻更稀缺。事實查核（fact-checking）如一把利劍，撥開虛假訊息的迷霧。近年來，隨著其重要性日益彰顯，事實查核本身開始成為世界各國競逐影響力的新戰場。
上個月，由俄羅斯總統普丁宣布成立「全球事實查核聯盟」（Global Fact-Checking Network, 簡稱GFCN），表面上以強調事實查核、追求真相為名，實際上卻是克里姆林宮擴大全球宣傳影響力的手段。GFCN與「國際事實查核聯盟」等獨立事實查核機構的原則背道而馳，號稱事實查核，卻是「掛羊頭賣狗肉」。
上個月，俄羅斯總統普丁宣布成立「全球事實查核聯盟」，表面上以強調事實查核、追求真相為名，實際上卻是克里姆林宮擴大全球宣傳影響力的手段。／擷自 President of Russia X 社群平台
IFCN與EFCSN：獨立與透明的典範
「國際事實查核聯盟」（International Fact-checking Network, 簡稱IFCN）與「歐洲事實查核標準聯盟」（European Fact-Checking Standards Network, 簡稱EFCSN）是全球公認的兩大國際事實查核組織聯盟，其共同目標是促進資訊的透明度、正確性與公信力。IFCN由美國非營利新聞機構波因特研究所（Poynter Institute）發起創設，擁有遍及全球170多個成員組織（包括台灣事實查核中心與MyGoPen），謹守中立性、獨立性、專業性與透明度等原則。
EFCSN則代表歐洲的事實查核社群，其成員組織須遵守高標準的道德與方法規範，包括公開資金來源、確保查核過程透明，以及避免政治偏見等。IFCN與EFCSN定期審核成員資格，確保其行為符合既定準則，並強調與主要社交媒體平台的合作，以有效遏制虛假資訊的傳播。兩者的核心價值皆強調保持獨立性，不受政府、政黨或利益團體的控制，對各種權力機構進行監督。
同樣地，為了分工協作、共同應對台灣社會未來可能發生的緊急事態，台灣事實查核中心、MyGoPen、「Cofacts真的假的」與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等民間組織或項目近日已協議組成「台灣事實查核聯盟」，平日各自獨立運作，一旦緊急事態啟動，即可透過緊密聯繫、分工與協作，以期強化台灣的事實查核能量，並提升台灣社會在面對緊急事態時的民主韌性。
國際事實查核聯盟擁有遍及全球170多個成員組織，包括台灣事實查核中心與MyGoPen，力求促進資訊的透明度、正確性與公信力。／擷自 International Fact-Checking Network Facebook 社群平台
GFCN：宣傳工具的偽裝
相反地，由俄羅斯主導的GFCN完全與IFCN與EFCSN的核心價值相悖離。GFCN在成立過程中，強調與俄羅斯媒體和組織的合作。俄羅斯國家通訊社塔斯社（TASS）與俄羅斯操縱的非營利組織ANO Dialogue Regions簽署設立GFCN的備忘錄。該組織宣稱其成立宗旨是團結那些「分享我們觀點和價值觀」的國際事實查核社群，制定統一的事實查核標準，並提供系統化培訓。然而。GFCN公開表示只接受「與俄羅斯價值觀一致」的成員，其操作缺乏透明度與獨立性。GFCN在克里姆林宮資助的新聞機構和非營利組織的號召下成立，其設立目的並非促進真實資訊的傳播，而是利用「事實查核」外衣，擴大俄羅斯的宣傳影響力。
此外，GFCN意圖混淆公眾視聽，將可信賴的事實查核與由政府操控的宣傳工具相提並論，為的是削弱獨立的事實查核機構的公信力。這種違背查核原則的行為，不僅破壞全球資訊生態，也讓資訊真偽的界線更加模糊，對國際資訊秩序構成嚴重威脅。
假借「事實查核」之名
俄羅斯的GFCN代表其資訊戰的最新操作策略。事實查核本應以透明、獨立和可靠為核心價值，而俄羅斯卻假借事實查核之名，行操弄公眾認知之實，讓虛假訊息與真實報導之間的界線變得更加模糊。
這種策略的精妙之處在於，試圖重新定義何謂真相，而非直接反駁或隱藏真相。透過模仿獨立事實查核機構的外觀與語言，克里姆林宮及其代理機構企圖打造的是一種表面中立、實則偏頗的查核機制。例如，俄羅斯支持的「向虛假訊息宣戰」（War on Fakes）網站，宣稱揭露西方國家的錯誤報導，實際上卻是散播親俄立場的訊息。同樣，ANO Dialog等機構聲稱致力於打擊虛假訊息，卻是利用其所謂的「查核平台」為普丁政權的政治目標服務。這些行為不僅擾亂資訊生態，也破壞了公眾對事實查核的信任。
此外，俄羅斯還採取一種逆向操作的策略，即將自己定位為「受害者」，指控國際媒體與查核機構存在「政治偏見」。例如，當塔斯社因爲報導偏頗而被歐洲新聞通訊社聯盟（European Alliance of News Agencies, 簡稱EANA）暫停成員資格時，俄羅斯並未承認其報導偏頗，而是聲稱這是「西方的政治打壓」。這種對抗性敘事試圖將客觀的批評轉化為意識形態對立，進一步分裂公眾輿論。
這種手法的威脅不僅在於其對事實的直接扭曲，更在於它對資訊生態的系統性侵蝕。模仿獨立查核機構的形式，卻背離其透明度和倫理原則，讓公眾無法有效辨別真相與謊言。正如歐洲新聞與數位媒體觀測中心（European Digital Media Observatory, 簡稱 EDMO）指出的，俄羅斯的核心目標不是說服公眾接受其版本的事實，而是徹底模糊何為事實。
這種策略的影響不僅局限於俄羅斯本土，更試圖滲透至全球南方與西方社會。GFCN的名稱本身就在模仿IFCN，意圖魚目混珠，讓人們誤以為兩者具有同等的公信力。透過這種「平行宇宙」手法，俄羅斯成功建立了一種「雙重現實」：在其敘事中，任何不利於克里姆林宮的事實都是虛假的，而任何有助於其政治目標的訊息則被塑造成「真相」。
俄羅斯支持的「虛假戰爭」（War on Fakes）網站，宣稱揭露西方國家的錯誤報導，實際上卻是散播親俄立場的訊息。／擷自 War on Fakes 網站
全球南方的資訊戰場：俄羅斯的新戰略
「全球南方」地區（涵蓋非洲、南亞、東南亞和拉丁美洲）正在成為資訊戰爭的前線，而俄羅斯已將其視為擴大影響力的優先目標。這些地區的媒體環境通常資源有限，使得俄羅斯的宣傳機構能夠迅速填補其資訊空白。
俄羅斯外宣媒體如「俄羅斯今日」電視台（Russia Today, 簡稱RT）和前身為俄羅斯國營通訊社及「俄羅斯之聲」（Voice of Russia）國際廣播服務的「衛星通訊社」（Sputnik）已經多年深耕全球南方，提供大量在地化新聞。相較之下，西方媒體的資源限制和報導焦點更多集中在全球政治、經濟和突發事件等議題，而對全球南方日常議題的關注較少，導致俄羅斯能夠在這些資訊領域中佔上風。這種差距不僅影響當地公眾對世界的認知，也讓俄羅斯得以塑造其作為「合作夥伴」的正面形象，從而削弱西方國家的話語權。
為了鞏固它在全球南方的影響力，俄羅斯推出一系列針對當地媒體和記者的培訓計畫。例如，RT Academy近年來針對南亞、東南亞和非洲記者舉辦的培訓課程，不僅教授俄羅斯版的新聞標準，還宣傳俄國官方的世界觀。這些培訓課程試圖改變當地媒體的報導方式，讓其更符合俄羅斯的敘事框架。值得注意的是，俄羅斯的援助方式通常附帶宣傳成分，例如聲稱西方媒體散播「反俄假新聞」，並將俄羅斯定位為「真相的捍衛者」。
此外，俄羅斯透過其媒體網絡與外交行動，在全球南方推行一種「去西方化」的敘事，強調俄羅斯作為反對殖民主義和多極世界秩序的代表。例如，在非洲，俄羅斯媒體經常報導俄羅斯如何支持非洲國家的經濟發展和反恐行動，同時抨擊西方國家的干預政策。這種策略特別針對那些對西方國家抱有懷疑態度的國家，如馬利和中非共和國，並藉助俄羅斯的地緣政治行動，鞏固其在當地的存在感。
這些行動的效果不僅體現在資訊傳播上，還對當地政治生態產生深遠影響。俄羅斯透過資訊戰術，為當地政權提供輿論支持，特別是那些與西方對立或面臨內外挑戰的政府。在這個背景下，俄羅斯成為許多全球南方國家的戰略盟友，並利用這些聯繫傳播其全球敘事框架。
全球南方的資訊戰場已經成為俄羅斯在國際舞台上挑戰西方的一個關鍵領域，而民主國家必須認識到，這場戰爭的勝負不僅取決於傳統的軍事或經濟力量，也取決於資訊與認知的競爭。若無法翻轉這種局勢，俄羅斯在這些地區的資訊優勢將獲得鞏固，從而對國際資訊秩序構成持續挑戰。
非洲、南亞、東南亞和拉丁美洲等「全球南方」地區，正在成為資訊戰爭的前線，而俄羅斯已將其視為擴大影響力的優先目標。／Canva示意圖
民主國家的回應策略
為了有效回應俄羅斯主導的GFCN之擴張，民主國家需要採取更全面的策略來維護全球資訊生態的透明度與公信力。
首先，西方國家應強化對全球南方獨立媒體的長期支持，而且不僅是資金的投入，更需要包括技術培訓與資源共享。例如，協助當地媒體採用先進的數位工具以提升查核效率，並鼓勵創建地區性的合作網絡，讓當地新聞工作者可以互相分享資源和經驗，減少對外部資源的依賴。這些措施能讓當地媒體更具與國際虛假訊息網絡抗衡的能力，同時推動貼近地方需求的事實查核報導。
此外，西方國家必須投入更多資源在包括全球南方地區在內的資訊素養教育，讓公眾能更敏銳地辨別資訊的真偽。不只是針對學校課程的設計，也應包括針對成人的數位媒體素養教育，尤其是在容易受到虛假訊息影響的地區和族群中推行。透過長期且廣泛的教育訓練，有助於各個社會形成更具韌性的資訊環境，從根本上減少虛假訊息的市場需求。這些措施不僅能鞏固事實查核在民主社會中的作用，也能在全球資訊戰爭中奠定堅實的防禦基礎。
在資訊戰爭日益激烈的今天，民主國家必須認識到資訊真相的捍衛，不僅是媒體的責任，更是國家安全與民主價值的核心組成部分。唯有透過協作與創新，支持具獨立性與專業性的事實查核組織，我們才能在虛假資訊迷霧籠罩的世局中讓真相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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