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姨的臉是一襲溫熱的紅床單

「大阿姨過世了。」

霎時,小小發亮螢幕裡下起一陣又急又冰的雨淋透了我。

開什麼玩笑,大阿姨明明還在啊。當我正質疑時,阿姨微笑地朝我走來。她一頭鬈髮,身形圓潤著棕粉相間碎花洋裝,面色微慍地對我說:「妹仔,妳攏無來看我,真無良心!」

當我正要解釋時,忽然,手中緊握的螢幕亮光愈加刺眼,放大。那束強光如魔法般籠罩著我,這時,我的身體倏地縮小,縮小,小至七歲的樣貌。

一仰首,巨人般的姨牽著我漫步於鄉間小徑,穿過馬路鑽入擾攘的黃昏市場。高聳菜攤前,老闆高聲喝:「青菜塞滿一袋十元!」一群姨們卯足全力將菜葉使勁擠入小塑膠袋內。真有趣,我甚至懷疑塑膠袋底部已積沉了稠濃綠汁。此時,姨已結完帳,她滿意地拎起圓鼓的紅白花袋返家。

翌日晚間,姨又帶著我去喝喜酒。露天廣場裡彩色霓虹交駁。一桌桌罩上血紅塑膠布圓桌們像一串張燈結綵的巨燈。姨與我隨一群不相識的人圍坐一桌磕起瓜子,有如敲擊響板般流瀉出碎裂的庶民樂音。

「妳看,新娘腹肚尖尖,伊會生查甫的。」姨指向前方艷麗小舞台,主持人正舉著麥克風嗡嗡地不知在說些什麼賀詞。微胖的新娘突起小腹遠看像支窄頸的白瓷瓶,左手緊握靦腆的新郎。果然,眼銳聰慧的姨日後各個媳婦都生男孩。

姨並非傳統主婦。她在一樓辦公室裡接電話聯繫廠商跑銀行周轉財務,當起姨丈的靠山。時而,又迅速地跑上樓撿菜熱炒烹湯準備午食晚餐,再下樓拉開紗門餵食圈養的狗兒們。

我愛狗。因此寒暑假都賴在姨家,並隨姨丈一早與狗兒們晨跑,與表哥逛水田抓青蛙玩跳格子。此時的我對鄉間生活充滿好奇,就是姨說的「台北聳」。待假期結束,返北搭客運時,姨會自雜貨舖採買大包糖餅叮囑哭喪臉的我在車上吃食,安慰我說吃完就到站了。

長大後,姨的家是我年少的避風港;我感情向來不順遂,似複雜交錯的掌線。每當我又失戀,即揹上背包躍上客運步入那座姨的透天厝,匿於深幽的樹洞內療傷。我時常側躺在二樓姨午睡的客房裡那襲印滿花窗浮水印的辣紅床單上發呆。紅床單有著姨獨特的味道;老派,艷色,輕柔冰涼,像一位傳統沉默的老母親。就這樣,我跨過了一座又一座輾轉難眠的夜。姨僅在用餐時安靜地傳好一桌飯菜喚我下樓吃食,餵飽我空乏的身心。

「妳丟西想太多,那種查甫郎無路用啦。」飯桌上姨叨念了幾句後,又起身忙活了。

光陰若殺豬刀,過了數十載,我已抵達了母親那般衰老的中年。

「攏無來看阿姨,係都一工欲來矣。」姨在電話說著,我羞赧地低下頭。

我總活在自築的象牙塔裡,也刻意地遺忘了父母,不再去那開滿山櫻杜鵑的靈樓了。我常思忖,人為什麼會憑空遺失呢?體溫不再溫熱,而是突然轉為冰冷,消失。而看我長大的姨也會隨著父母般神奇地離去嗎?

此時,姨又插嘴:「趁錢卡重要,想那麼多衝啥?」她打破我的胡思亂想。

姨是疼我的。記得那年,姨專程北上率表哥表姊盛裝出席我的婚禮,代表我已逝父母坐上主桌,笑言:「雖是四十二歲才出嫁,恁翁有夠老實。」我身著露背白紗與她敬酒時卻感到飯店冷氣刺冷扎人,像殯儀館冰櫃內的寒冽氣流。

我很怕冷,特別是世界突然變冷的樣子,太不真實。所以,我想維持與姨溫熱的記憶;如果姨的身軀逐漸變涼,我會著急地快步走向那鋪上紅床單的臥房,為她覆上厚被並緊緊擁抱她,讓她的身體逐漸恢復溫熱,姨馬上就會甦醒了。我就會拉住她的手喃喃說:「姨,麥夠睏啦,緊起來到陣去逛黃昏市場。」這樣姨絕對不會不理我的。

然而,姨卻溫柔地闔上雙眼,像一塊吸飽空氣的白玉海綿,將我們共有的記憶都斂入她柔軟靜默的軀體。最後,什麼都靜止了。像當年爸媽一樣。

告別式前一夜,又黑又冷。我揣想著大小針孔陸續戳入姨腫脹的身軀,藥水一遍遍淋溼姨的體內各個衰老的器官,在檢驗報告紙片不斷更新下,姨就這樣緩緩地幻變成為一塊靜物──我也被徹底淋溼了,我如一盆焦黑萎去的花,徹夜徹夜地澆灌著酒水。啤酒好鹹,像一波波漲潮的海水淹沒了我,淹沒了記憶的紅床單與年少孤獨的浮水印。空酒罐一一震碎了黎明──

姨,我再也無法去探望妳了,再也聽不到妳罵我絕情了,無法再見到妳叨唸我的樣子。有什麼比那團吸飽熱氣的我們的過往還要令人感到沉重、窒息?念想超越死亡,紅床單上的浮水印如水母般陸續游入我的腦中,那些真實的過去烙燙著我,冰冷又滾熱,我愧疚萬分。姨,妳快起來教訓我吧!

「妹仔,我佇佗搭位?」姨突然自紅床單起身困惑冰冷地問我。

雨停了,頑皮的淚水滴淌在我小小發亮的螢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