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媽媽拍照
喀嚓──當老媽打電話來說要改名時,我正在一個典禮擔任活動紀錄,脖子上掛一台數位相機,右手拿一台單眼反光式數位相機,用以捕捉每個參加者的表情。我反覆按下快門喀嚓喀嚓,深怕遺漏一眼即逝的畫面,畢竟數位時代到來,攝影師無須再思考每個快門的必要性,便像是工廠輸送帶似的不斷生產照片,再來揀選最符合主題的即可。
工作中不能分心,我先掛掉老媽電話,沒仔細聽她為什麼要改名字。
數日後放假,我搭火車回老家,開門後見老媽不在,便先在客廳將兩盞攝影燈架設起來。伸長攝影燈腳,主燈裝上燈傘後接好電源,暖黃光線便透過燈傘的金屬漆面交互折射,穿透光罩漫射成為圓潤柔光。
寧靜間,我聽見附近的火車聲,隨後才聽見老媽回家的關門響。老媽在屋後空地種菜,抓去小蟲和蝸牛,摘回小白菜和細蔥,看見攝影燈的暖光竄到廚房門邊,便知道我回來。
「這要幹嘛?」老媽走來觸摸陌生燈具,一臉好奇地問我。
「妳不是說要改名嗎? 」我邊調整照相機邊說。「換身分證要拍過新照片吧?」
大頭照不是還有嗎?老媽疑慮的走入房間拿出沉重老相本,又拿出一個小信封,信封內有許多尺寸大小不一的過往證件照,只是雖有多餘舊照可用,但新身分證要求不同,還是必須重拍大頭照,而我好奇地把老媽歷年大頭照排成一列,便像一個偵探劇,最左邊黑白照片中青澀的紡織工廠女孩,如何在社會打滾生存、戀愛結婚,因為車禍意外喪夫而必須獨自養育三個孩子,隨時間翻騰流轉,最後成為最右邊大頭照中,有深深魚尾紋與白髮絲的中年女子。
再翻閱老相本內的其他生活照,過往的相機操作較複雜,要測光裝底片,所以通常是一家之主在使用相機,也就是如此,通常只要看相本中誰最少出現,就能知道誰當家,而單親家庭的照片更容易分辨,因此家庭出遊照片中永遠只有孩子,沒有大人。
改名,不過就是覺得過去的命不好,想換個名字重新開始,只是此時問起老媽才知曉,新名字是按照筆畫與生肖,再經過命理老師計算後才改的名字,我不懂其中玄妙,但我更好奇,如何說服老媽相信是舊名與生肖不合,五十五年來相剋自己的人生?
但我想想,年輕喪偶後辛勞帶大三個小孩,怎麼說也無法解釋是一個好的命,或許心裡相信,也就無需什麼額外的證明。
我說要替老媽拍照,她便隨即離開視線走去房間化妝,出房間後臉頰上有淺淺薄粉,我搬張小板凳要老媽坐下,攝影燈光一照下,打亮曾染黑過後又新生的白髮根,以及化完妝卻也蓋不住的深皺紋。我調整左右兩顆燈平均亮度,俗稱蘋果光,柔滑光線讓肌膚看來年輕幾歲,隨後光圈再多一格,術語「多亮一檔」,讓皮膚紋理消失些許,整個人便能看來容光煥發。
在觀景窗中看向老媽臉龐,想起快二十年前,我鼓起勇氣和老媽要求,想買一台昂貴的單眼相機學攝影。猶記那日下午,我和老媽走在市區,徘迴在不同間攝影器材店挑選,老媽懷中揣一疊鈔票,緊盯店內櫥窗裡滿滿的相機,低聲不安的說聲好貴,這是她快半個月的薪水。
當時的我一臉哀求,讓老媽下定決心,買回第一台單眼相機。
在底片時代能擁有一台單眼相機實在難得,我常常騎摩托車追尋每天的夕陽風景,鑽研生活中未曾發現的各種影像細節,當時卻未曾想過要用那台底片相機,替老媽留下一張好看的照片,後來相機便因失手落地而損壞……
「要怎麼拍?」老媽坐好後問我,我才從往事中回神。
「就像去相館拍照一樣。」我調整完相機後說起。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就被教導,拍照需要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老媽在鏡頭內的臉部肌肉十分僵硬,看來極不自然。
「看這裡。」我把左手握拳,置於鏡頭前引導,避免視線過於呆滯,不過看向照相機的液晶螢幕,卻怎麼都覺得不對勁。或許,只要拍攝對象是熟識的親人,就沒辦法像拍攝陌生人那樣明快果決,我不斷修正畫面,媽左邊一點,右邊一點。媽妳下巴收一點,放鬆一點,免得額頭有深深抬頭紋。右邊肩膀高一點,下巴再縮一點,衣領拉一點,怎麼臉又歪掉……似乎怎樣調整都不對勁。
久坐會讓身體僵硬不舒服,照片先拍再說,喀嚓按下快門,照片中老媽的咖啡色的瞳孔中映出兩盞燈的光點,充滿細紋的臉龐安安靜靜望向前方,時空彷彿在此凝滯。
如此凝望鏡頭的眼神,總令我想起一張有名的照片,著名的阿富汗少女「沙爾巴特‧古拉」(Sharbat Gula)。因為戰火,古拉在1985年的難民營中留下一張照片,青綠瞳仁看來十分清澈堅毅。但誰能料到景物變遷,戰火卻沒有消失。當初拍下照片的記者,多年後終於在2002年再度尋到古拉,儘管古拉外表看來已蒼老,那雙青綠瞳仁卻依舊堅毅不變。
奇特的是,古拉當時從未看過這張照片,但是全世界的人都因為這張照片認識她與阿富汗。我每次回想這攝影故事,都覺得現實太過滄桑,卻把老媽的眼神和古拉不經意重疊,或許經歷過造化洗禮的人,都會有相似的眼神。
還在求學時,我曾走入學校附近即將拆遷的老眷村,當時許多建物已經拆至半毀,到處都是搬遷後遺留的廢棄物,損壞的沙發與數個神像一起棄置在街角淋雨。我走過廢墟幾圈後,見到一位老榮民靜靜站在頹頃家門前,我走向前去,老先生看向我點點頭,再看向牆磚瓦片堆下的破損門牌,用濃厚的鄉音感嘆,人生顛沛流離,這樣影響人生的大事,從來都不是自己決定。
隨後老先生緩步離開,一陣塵沙在他背後被大風吹起,每一個離去的腳步,都彷彿傳來空曠迴聲。
「持相機的人常常旁觀他人的苦痛,若趁機拍下照片,豈不是以他人的痛苦來獲得照片,這是一種旁觀者的剝削──」
修讀攝影理論時,課間討論的攝影權力論令我印象十分深刻,最初常讓我在拍攝畫面之前裹足不前,只不過在老先生走入轉角遠去前,我才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再也不能重複的一瞬間,更何況社會變動並非攝影師所為,身為一個攝影師能做的,就只是以相機留下時空切片,如此而已。
心底疑慮消失殆盡,倉皇拿起相機拍下老先生遠去背影,照片歪斜失去水平,是我當下的心境。
「拍好沒?」老媽看我沉默而問起,剛剛拍完的照片已轉入電腦中,半身照一張張出現電腦螢幕前,老媽便驚訝說起。「哇,好方便。」
成年後我因為求學與工作,很少回老家去,老媽看到這些新鮮事,話閘子打開便停不下。
「以前用底片還要沖洗,像你小時候有一次把相機打開來,想看看裡有什麼,結果就全部曝光……」
老媽說完便仰頭看向時鐘,身為職業婦女的生理時鐘讓她起身煮飯去,我凝視電腦螢幕中剛剛拍下的大頭照,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陌生感。
太久沒回家又凝視這些照片,就像寫同一個國字許多次後會產生陌生化的錯覺,記憶中的老媽與現實的她似乎有些不同,總覺得電腦中老媽的臉頰應該要再瘦一些,頭髮應該要再黑一點。我趕緊修整照片,先去掉老媽背後的灰牆,隨後將背景全部調成白色,再刻意加入藍色漸層,隨後放大畫面開始修圖,好多未曾注意過的皮膚細節於焉現形。
老媽正在廚房做菜,剛摘的小白菜下鍋後滋滋作響,我邊聽炒菜聲響邊修圖,一發現什麼不解的地方,便大喊問。
「頭上這個疤怎麼來的?」
隔一面牆,傳來老媽在廚房的悶聲回答。
「就有一次受傷,後來長的蟹足腫啊。」
「上次染頭髮是什麼時候啊?」
「兩個月前吧。」
「下巴這個疤怎麼來的?」
「好像是跌倒的吧?」
「那左臉頰上的疤呢。」
「忘記了。」
「要修掉嗎?」
「隨便。」
抽油煙機聲響讓我們彼此大聲呼喊,我將這些臉上傷口都細細地修整乾淨,像是層層化妝一樣,我熟練地蓋去皮膚瑕疵和皺紋,將髮色調黑,把額上雜毛去掉,再修整眉型……我滿意地看向螢幕中的母親證件照,彷彿一張處理乾淨的畫像,然而老媽正從廚房端菜走出,方才我對電腦修圖許久,仰頭對比老媽現實中的老態,才發覺她已不是我想像中的模樣。
過去我始終不懂班雅明所說的「靈光」是什麼,總猜想大概是難以重返的一瞬吧,但當我凝視老媽從廚房走出時的臉龐,我想我理解「靈光」對我言是何意義,或許是心底充滿感慨,卻難以言喻的片刻。
我把調整好的照片給老媽看,她光看一眼便開口大笑。
「戶政事務所人員應該會認不出來吧。」
老媽隨後和我展示一張有新名字的紙片,複雜的筆畫是少見的國字,那是她即將擁有的新名字,在戶政事務所的舊名更改理由,則是「姓名不雅」。
其實過往的我並不喜歡改名這件事,彷彿否定經歷過的人生,但我卻突然意識到,其實我不自覺的去修整照片上的臉龐瑕疵,和老媽想改名字沒有本質上的不同,改完名字人還是相同,修完照片本人也不會改變,只是尋找意識上的美好,只是一種儀式,宣告與往日不同。
老媽要更換姓名,由於身分證上有父母欄位,所以我也必須更新身分證,也得拍過新的大頭照才行。
這回換我轉身坐在小板凳上,讓老媽幫我拍照一張。
坐在小板凳上才發覺,長久以來都是我拍別人,這才發現為打亮臉龐與修去細紋,這兩盞新買的燈竟是如此刺眼。
「左邊一點,右邊一點,肩膀……你的頭歪掉,下巴縮起來。」
老媽學我話語,指引我的彆扭動作,蘋果光讓我瞇眼,老媽看向相機背後的液晶小螢幕思索,繼續調整構圖,便靜靜地說。
「要拍了,三,二,一。」
老媽按下快門幫我拍一張照,我看向螢幕中,自己不苟言笑的臉龐看來十分僵硬,加上畫面構圖太寬,還是該重拍一張,不過當我發覺照片一旁的空間夠大,突然想起老媽拿出的老相本中,單親家庭的家長鮮少出現在照片裡。
我以腳架自拍,先按下倒數自拍鍵,把準備起身去廚房端菜的老媽倉皇拉回來合照,兩人一起坐著面對鏡頭,嗶嗶聲響愈來愈急促,停等快門的倒數片刻,想起剛剛桌上排列整齊,各個年歲的老媽大頭照,當年的她坐在明亮的相館燈具前,隨著年歲拍下生活所需的一張張證件照,面對多舛生命所需的各種補助文件──
此刻,一道有我與老媽相倚的光線,輕巧游過凹凸透鏡組合成的鏡頭,光線在相機內被鏡片修正再調整,光線逐漸定位來到相機內的反光板前,反光板的瞬間跳躍,讓光穿過快門金屬葉片,速度一二五分之一秒的閃動快若眨眼,喀嚓聲響來不及被聽清楚,聲響瞬間熄滅──
猶如老相本中孩提時的我,對老媽手上的傻瓜照相機比出勝利手勢,此刻砂質一樣的暖光,如沙漏般絲絲墬落到機背中,滑入無垠的黑暗後,終於在感光元件被一瞬間捕捉。
不待我再去思索什麼經典與理論,此刻我與老媽的並肩合照,終於靜靜地在流動不停的時光中,永遠的擱淺。
個人簡介
用盡全力當兩個調皮香小孩的老爸,以及當游姓女作家的永遠支持者。寫出了《跆拳少女》、《長跑少年》、《櫻》、《猩猩輝夫》等作品。
得獎感言
感謝主辦單位與評審選擇這篇作品,感謝可愛的太太S與兩個調皮香小孩,感謝1996年時老媽讓我買EOS KISS,從此踏上攝影之路。奇妙的是,2009年記錄這當下心境卻始終沒發表,更沒想到15年後能被刊出,當時老媽55歲,現在已快70了,這15年間我有了兩個孩子,經歷許多辛苦之事,從這篇散文回顧十五年的變化,那就是更理解老媽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