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鄉的胃

坐在吳江的烏篷船上,細讀著蘇州的韻味,猶如通過一個狹小的管道窺見浩瀚的天空,難免不能窺全貌。倘若此時能夠添上一盆蓴菜鱸魚,再斟一壺楊梅燒酒,彷彿琵琶聲聲,破竹而起,吳江的波聲便愈發悠揚,蘇州的精氣也隨之而旺盛。蘇州的精氣,一方面是那種空靈的境界,就如同「暮春和氣應,白日照園林」的詩句,令人陶醉;另一方面則是那脫俗的氣息,喝一杯酒,何必慣於追名逐利,又何須在死後的千年裡留名呢?

張翰,字季鷹,乃是西晉時期的一位文學家,出生於吳郡吳縣(今蘇州)。他性情放蕩不羈,才華出眾,擅長作詩文,尤以「蓴鱸之思」一篇流傳後世,與阮籍並稱「江東步兵」。當齊王司馬冏掌權時,他被召為大司馬東曹掾,但在那權勢之地,他的心境卻如同幽谷中的孤鳥,難以快活。「嘉卉亮有觀,顧此難久耽」,這樣的日子使他感到無比壓抑。

張翰是亡國之人,身處喧囂,耳邊滿是繁華,卻只能默默歎息。心中思緒翻湧,往昔的種種如影隨形,尤其是那故鄉的蓴鱸,楊梅酒的香氣更是在鼻尖縈繞。他在那樣的情境中,愈發感到厭世的沉重。正如他所吟:「嚴城風急起驪歌,此日開樽喚奈何。」這種深邃的悲涼在他的心底如潮水般翻滾。最後,在那臨行之際,他一紙書信,以「蓴鱸之思」為題,傾訴心中之感,作《思吳江歌》以明志:「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在張翰的眼中,眼前的美酒與蓴鱸,既承載著鄉愁,又顯得超凡脫俗,遠勝過那所謂的「身後名」。這樣的感受,早在陸機人生的最後一刻,便已深刻銘記。

陸機,乃孫吳大將軍陸遜之孫,亦是大司馬陸抗的第四子。彼時,陸遜那一曲「火燒連營」,不僅為劉備的敗亡奏響了悲歌,更在孫吳大地上流傳了數百年。陸抗承繼了父親的榮光,帶領三萬之兵,逼退了西晉的八萬敵軍,然而,終究抵擋不住西北鐵騎的踏襲。江南淪陷,陸機心懷家族之恥,潛心於「華亭」十年,閉門苦讀,最終書寫出絕世之作,成為一代文豪。他的《平復帖》在萬代書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文風上,陸機將自秦漢以來盛行的清談風格逐漸拉回到真實而質樸的現實主義中,為中國古典文學史增添了光彩。然而,正是這位才華橫溢的江南名士,執著於門第榮光,不願繼續在「華亭」深造,忽視了名士顧榮等人的勸誡,毅然投身於「八王之亂」的漩渦中,渴望名聲與爵位。

結果,他未能抵擋住中原高門士族的無情壓迫,在河橋的哀鼓聲中,慘遭「夷三族」的命運。千年已逝,今日的吳江人是否依然能憶起陸亭侯當年那聲「華亭鶴唳,豈可復聞」的悲歎,是否能感受到那分穿越時空的惆悵與無奈?在歷史的長河中,他的身影是否仍舊閃爍著不滅的光輝?

張翰則不然。他的內心充滿了無盡的悲愴與沉重,渴望表達那分超凡脫俗的思想。正當秋風蕭瑟之際,他以寄託鄉愁為由,急速馳騁三千里,欲沉浸於那寧靜的吳江,彷彿要在水波瀲灩中洗淨塵世的紛擾。蘇軾曾讚美他道:「浮世功勞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無需再言知機早,唯因鱸魚自顯賢。」

魏晉之際,諸侯割據,朝堂昏亂,多少「真龍天子」渴望統一河山,卻不惜將自身縛於嗜殺的戰車,以圖護國平天下。然結果卻是,國越護越亂,天下似乎也無人知曉究竟歸於誰。這段時期,尤以「八王之亂」最為惡劣,生靈塗炭,宛如玄天魔劍劈下,近三百年的兇險遠超三國之亂。

玄學漸起,漢代的經學被冷落,那曾經激昂的文人士子們早已失去了齊家治國的熱情,要嘛選擇站隊求得安寧,要嘛隱退山林,追求高士的清名。但也有例外。建安七子歸附曹魏之時,孔融卻偏偏「獨木難支」,與曹操針鋒相對。曹操忙於攻城掠地,掠奪美人,而他卻在一旁吟詠咒語,譏諷權臣,終致三族之禍。而竹林七賢中的嵇康,雖無意站隊,卻因娶了曹操的曾孫女而遭殺戮,因他拒絕歸附司馬門下。在嵇康眼中,曹魏篡漢,司馬奪魏,皆是逆臣,背離正統。他渴望如伯夷叔齊般隱居山林,然而,司馬昭的屠刀並未放過他。群雄逐鹿之際,在那些狂妄的中原高門士族眼中,江南士子不過是「貉奴」而已。

張翰之所以避世,實則是對時局的不屑與叛逃,並非真正的放浪形骸,於是他將所有的憤懣與無奈都寄託在思鄉之情中。

「西湖之月清無塵,橘中之樂猶避秦。」記得當年,張翰在楓裏橋上「避秦」,他不知自己曾踏過的這片桃花源,正是如今的杭州。那時,他身披箬笠,穿著蓑衣,船隻緩緩停靠在西湖邊,來不及更衣,便一腳踏入樓外樓,索要蓴鱸,隨手拈來一壺楊梅燒酒,邊飲邊歎息這清洌無塵的湖面。可他絕想不到,時隔八百年,蘇軾將自眉山出發,沿長江而下,乘著烏篷船抵達這同樣的樓外樓,豪爽地享用著蓴鱸,揮筆寫下那句「若話三吳勝事,不惟千里蓴羹」的千古佳句。他意猶未盡,又續寫道:「但絲蓴玉藕,珠粳錦鯉,相留戀,又經歲。」筆鋒一轉,他迎來了美人西施的身影:「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在蘇軾的眼中,那鮮美的蓴菜、鱸魚,早已超越了食物的層面,化作了濃厚的鄉愁,成了唐宋詩文中那些絕美的存在,寫成了一種相思,三樣閑愁。如此,西湖不僅是美景,更是情感的寄託,歲月的流轉,正如那水面上蕩漾的漣漪,層層不絕,映照出人們心中那分難以言表的柔情與思念。

記得我有一次遊西湖遇見一位作家朋友,心中甚是歡喜,便熱情邀約一同聚餐。我們漫步至西湖邊的一家酒店,落座未久,他便抬頭朝著服務員高聲點了一道菜,急切詢問是否新鮮。服務員笑著答道,剛剛從市場上送到。作家朋友接著說,必須要二斤重的,太大則不妥,太小也不成。服務員下去查看後,迅速回來告知,現有一斤八兩的,是否可接受?作家朋友便點了兩尾清蒸,強調道,切忌散其形狀,說罷便不再搭話。蓴鱸,確實是我心中所念,但此時此刻卻覺得他有些矯揉造作。

作家朋友繼續談論,如今從東海之濱到新疆,鱸魚的品種繁多,然而唯有江浙海邊的鹹淡水鱸魚方為上品。他娓娓道來,鱸魚在海中生長,洄遊至江河湖泊中產卵,體形修長,性情兇猛,以小魚小蝦為食,肉質緊致,純白鮮嫩,口感極佳,營養豐富,而尤以秋季時節最為肥美。他進一步指出,鱸魚唯有清蒸,方能保持其原有的香鮮,其中以四鰓鱸魚為最佳。

不一會兒,一只青花大盆便在廚車的推送下被端上了桌面,盆中並排躺著兩條鱸魚,魚口銜著青翠的蓴菜,間或點綴著幾根小蔥,彷彿它們在湖水中暢遊,悠然自得。想必要用怎樣的刀法,才能蒸製出這樣一副佳品,來滿足人們的味蕾。昔日張翰與蓴鱸的情緣,雖未能享受這流光溢彩的青花盆,蘇軾也未能如願。他們口中的「鱸魚膾」,不過是將鱸魚切塊,經過烹調後,終究還是裝在那青瓷或土陶的碗碟中。

青花瓷,始於元代,以其含氧化鈷土質為料,施以透明的釉面與藍色的紋飾,經歷一千三百度的高溫焙燒,得以成型,猶如玉石般潔白,藍彩如潭水一般深邃。「珍珠白沁就煙雨,孔雀藍映著月光。」這盆器的外觀,肩足之間盡是鳳紋、連瓣紋、焦葉紋、忍冬紋,筆觸力透紙背,畫風頗具灑脫之氣。那鳳紋彷彿鸚鵡的頭,啄長嘴短,眼睛塗抹成圓形,身上則繪著魚鱗,令人遐想無窮。無論是大盆還是小盆,江南人注重周到,所用器具多是珍貴之物。尋常百姓家中若能擁有三五個青花盆,已是殷實,若再配上八只青花碗,那更是富貴之象。四盆八碗,是一種排場,只有在婚喪嫁娶的酒席上方可見到。

這時,作家朋友舉杯向我說道,蓴菜鱸魚乃是江南的獨特美味。他提到,古時西施在吳國時,曾因腹中不適,隨意吃了幾口蓴菜鱸魚,便立刻感覺好了。「你不想?」他並不問我是否喜歡,竟直接問我「想不想。」早晨未進食,幾口蓴菜入肚,頓時覺得無比舒暢。吃罷一頓,盤中鱸魚早已只剩下兩根長刺。此刻,他得意地引述起辛棄疾《水龍吟》中的一句:「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這一刻我終於明白,張翰當年為何不惜千里迢迢,沉醉在那避世的吳江,究竟是因為仕途險惡,無法與這至純至善的蓴鱸相提並論。

回到書房翻閱舊籍,才察覺古人對蓴鱸的鍾情之深。「鱸魚千頭酒百斛,酒中倒臥南山綠。」這句出自唐代「詩鬼」李賀的《江南弄》,已經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詩篇。詩聖杜甫因與李白相交甚篤,亦曾向蓴菜討要情誼:「向來吟橘頌,誰與討蓴羹?」同為唐人的劉長卿也坦誠道:「歸路隨楓林,還鄉念蓴菜。」至於李白的「張翰黃花句,風流五百年」雖未直指蓴鱸,卻道出了蓴鱸最早入詩之淵源。

如今,又到了一年秋風起的時節了,我想,又會有許多人像張翰一樣:思念故鄉,亦思念故鄉的食物了。歸鄉前一夜,當我們還在夢鄉之中未動身時,懷鄉的胃便早已先行「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