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先要搬家
一九八O年後,宜蘭興起把同宗祖先墳墓整合為一個「家族墓」的興建風潮,我家族大長輩叔公們也趕上這潮流,為祖先們蓋了不算小的墓厝,讓祖先們齊聚一塊,也方便後人掃墓祭祖。三十三年後,為因應公所公墓公園化,父執輩決定幫祖先們搬家,火化成灰後先進暫厝區,待納骨塔完工再安置入內。
這天,一群人頂著烈日在墓地進行遷葬儀式,協助的地理師是二房的阿漢伯。
挖掘金斗甕的過程並不順利,高達十八個,還採碎石和石板固定,施作師傅們轉瞬疲累不已,發起牢騷。「一定是我爸的主意。」堂叔幽默道,惹笑一夥人,化解緊繃煩躁氣氛。
在大夥輪流挖掘,歷經五個多小時總算完成,所謂的吉時也從早上九點到十一時,延長到下午兩點。
碑文、日期、您是誰 三大待解決事件
祖先搬家過程中,衍生出三件事需要處理;第一件事是,碑文是否要廢除原本使用的「金浦」,改用堂號「天水」。再者是祖先的生歿日期的書寫方式;阿漢伯屬意,將清領、日治時期的年號全改用「民國」來記錄。第三件則是,劉姓祖先到底是誰?一般人家中只會供奉同姓氏的祖先牌位,但我家族還多了一個劉姓祖先牌位,阿漢伯更表示要拿掉,「不拜了」!我聞言,不禁倒抽了一口氣,這樣好嗎?
堂號書寫在大廳正堂門楣上 牌位及墓碑刻的祖籍地
第一件事,家族成員在line群組中已有討論,多數人都表贊成改用堂號「天水」,唯獨我父親未表態,因沒向祖先稟告不宜貿然。
老實說,我不曾聽聞長輩提過「天水」,也未曾在老家公廳、任一處見過「天水」兩字,儘管這兩字看起來、讀起來都帶了那麼點詩意。堂叔們說族譜上有寫,他們所謂的族譜其實是祖先牌位的內牌,上頭書寫了祖先諱名和生歿日期外,也確實寫著「天水郡」。因此基於內牌記載較準確,且「淵遠祖先千百年有文載明」,堂叔表示,多數人屬意更改。
但我不解了,若是如此,當年叔公們修築墓厝時怎麼不用,反沿用「金浦」呢?又什麼是堂號?使用規則為何?「天水」具什麼樣意義?
儘管滿腦子的問號,卻始終沒付諸行動,一直到阿漢伯在群組中寫道,「趙家堂號用天水,劉家堂號用華中。」當下那日他在墓園說的那句「不拜了」也在耳邊響起,還伴著一種被切割,真心換絕情的心痛感。
事不宜遲,立刻動手查。拜網路發達之賜,找到韋煙灶、張智欽老師的《臺灣漢人之堂號-兼論閩南人與客家人堂號之差異》研究,內文提到:「堂號主要鏤刻或書寫在大廳(公廳)正堂門楣上的正中央位置,醒目的提示後人祖先的原籍;臺灣漢人祖先牌位及墓碑所刻的地望多為祖籍地,少數家族的祖先牌位及墓碑所標示的地望也用堂號,而不名祖籍地者。」
為能說服長輩,再以「天水堂」為關鍵字進行搜尋。刪去北埔新姜與大樹姑婆寮莊氏的古厝名,找到了位在大肚大東里的趙氏祠堂「天水堂」。想及,父親曾聽聞祖先是從大肚遷移至宜蘭;任教期間,一位同姓老師也問過我,是否來自大肚?又發現,大肚趙氏家族祖先來自漳州,還有「天水堂」相關歷史研究,二話不說立即去電。
一聯繫到大東趙先生,迅速自我介紹和表明來意,遂知堂號只用於公廳、宗祠,碑文上用的是金浦。不論是堂號的使用限制或同祖籍,都讓我大為振奮,看來我的祖先與大肚趙氏家族似乎有那麼點關係。
根據楊緒賢的《臺灣區姓氏堂號考》,明清時期從漳浦縣渡海來臺的趙氏族人,主要入墾臺中大肚;而《清代噶瑪蘭漢人的人口與社會變遷》一書中,亦提及楊熙老師的研究,1811年後有大批從其他舊墾殖區的人湧入噶瑪蘭這個新的墾殖區;周宗賢教授也於《台灣宜蘭與福建漳浦關係初探》之評論中說道,「墾拓宜蘭的先民,很多人不是直接從中國大陸渡海來到宜蘭開墾,絕大多數是先在別的地方登陸,再遷徙到宜蘭。」心想或許可以透過大肚趙氏家族,能得知我家祖先的遷徙路徑和時間,不過這開心情緒維持不到一分鐘。
「他名字是哪個輩分?」趙先生問。
「我查過了,家族和祖先都沒有照輩分命名…」我帶著歉意答,非故意攀附。
「這樣啊,或許是我們另外兩個…」
經趙先生耐心解釋與提供的資料,才知大肚趙氏除了大東聚落外,還有和平與磺溪,均屬三大派(太祖、太宗和魏王)中的太祖派,只是我還沒找到有關祖先的蛛絲馬跡。
同時間,趙姓學長也回應我的詢問了。他表示,其宗族堂號是「天水」,祖先遷徙路徑是金門到澎湖,最後落腳苗栗後龍,祖先牌位寫的是「銀同」。
截至目前,可以確定的是「堂號書寫在大廳正堂門楣上,而牌位及墓碑刻的祖籍地」。我便在群組中貼出查證結果,請叔伯們參考,也表示劉氏堂號有彭城、沛國、南陽、黎照、德馨等數個,無法得知何者正確,若要更改,需再考量。
這結果說服了叔叔們,決議沿用金浦,更沒讓劉氏祖先被排擠。
便宜行事態度 只會讓後輩更不關心
第二是祖先之生歿書寫方式。依照阿漢伯希望,將出現「民國前一一五年」、「民國前八四年」,理由是方便計算。於是我說,「用西元,是不是更方便?」迅即獲得叔叔們認同,他們開始遊說。
「西元是天主教、基督教在用的,我們中國佛教沒有人用這個。」阿漢伯最終不小心吐露,卻被堂叔吐槽,「你是政治考量吧!」
眾人堅持下,阿漢伯改口說要維持當時年號,大夥一致點頭通過。原猜測阿漢伯會將日治年號改以民國表示,萬萬沒想到結果竟是十八位祖先的生歿日期全變成「吉年吉月吉日」,基於「二生夾一老合為一生」的原則,也就是字數須依「生、老、病、死、苦」的字數規則,才能趨吉避凶。
先撇除「二生夾一老」是否有誤,這不僅給人便宜行事、不負責的心態,甚至還有「懲罰沒犯錯的人以達管理之效」之感,幸好叔叔們多認為不妥,紛紛提供自家內牌資料。
自認擅長資料彙整的我,也著手整理,由於資料內容不一,抑或遺落、筆誤,頗耗精力,花了一天的時間才整理出十八位祖先們的生歿日期,然並不完整。可依時間與常理判斷有誤者,以刪除線標出,並表明理由;完全無法判斷者,則標以紅色字體與問號;最後以樹狀圖呈現,方便閱讀。
我將整理好的樹狀圖貼上群組,簡略說明後,並再請大家多提供資料,使內容更詳實,畢竟未來還要製作族譜。
從推翻堂號的使用到生歿日期的彙整,我果然惹阿漢伯不開心了。
隔日一早他先貼出靜心語提醒有心者,接著說,大家提供的資料都不正確,但他可用其專業進行「考證」,並再次重申,「如未能取得統一資料,交給專業處理可」,然後我就被點名了。
迅即向阿漢伯表明無意挑戰他專業之意,單純想做,他則說自己是以「疑(釐)清事實為要」,接著要我整理認為合理的祖先資料供大家參考。咦?我不是整理好了,只好諾諾回,彙整好資料已在昨日上傳,也再度說明有疑點之處。
「還是沒有共識的答案不是嗎?」阿漢伯反問,「妳認為?」
我不懂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再說我認為的「共識」是眾人經過一番提問和討論才達到的,但他既沒提出問題,也沒討論,永遠只有一句「相信專業,免落人口實,為時己(已)晚」,而這短短一句話裡卻錯了好幾個字,就別論其他發言的錯字連篇,其實這也是我主動進行彙整的原因之一,至少我的錯字率低。
這時,我被提醒「注意說話口氣」及請保持「心平氣和」,儒家的輩分觀念總是讓人沮喪,既無法就事論事,還很鄉愿。
想及,那日長輩們把告知堂伯母轉帳帳號一事交給我,儘管我與她生疏,各居不同城市,又她幾乎不回家,多年來話說不到十句,也只能硬著頭皮撥出電話。一知我來意,堂伯母失控了,大吼大叫,既不讓我說也不聽我說,嚇得把手機轉給叔叔。掛上電話後,叔叔們建議,晚上再撥給她兒子,「跟年輕人講才會通。」
晚上再去電,堂伯母先是拒讓我與堂弟對話,緊接是一陣令人措手不及的飆罵,越罵還越起勁。不滿情緒漸漸高漲,深吸了口氣,我決然掛上電話。孤單感突地來襲,望著神明桌上的劉姓祖先牌位,嘆了口氣,無聲說我盡力了。
家中有不順遂之事 異姓祖先在作祟?
據傳,我某世祖先因不順遂,求問術士後,神明桌上便出現了劉姓祖先牌位,而這一拜已超過五代。但劉姓祖先到底是誰?
根據我收到的第一分資料顯示,劉姓祖先和其趙姓妻子(劉媽),與我家族渡台祖並列為十四世,其中十四世祖先卒於1725~1796年間、其妻卒於1830年,而劉氏祖先和其妻趙氏則卒於1821~1850年間。由此可知,後三人都比先祖多活了近二十餘年,因此,我試著依他們離世時間推敲,劉姓祖先的妻子應是十四世祖先的妹妹,兩家結伴渡台發展,但不幸祖先早逝,留下妻子和幼子,幸有劉姓祖先協助,才能度過難關。若真如此,真覺得基於仁義,絕不能辜負他的協助。
然而這故事很快被推翻了。新資料顯示劉氏祖先為十六世,生卒年是1822~1866年,其妻是高氏,又內牌以劉公、劉媽稱。雖無法得知其與祖先的關係,可確定的是沒有招贅關係,更非隨女兒陪嫁而來。
全然沒頭緒之時,恰好閱讀到英俊宏於《現今台灣民間公媽牌奉祀的演變》研究中提到,民間傳說那些寄居在異姓家中的祖先牌位為爭奪香火供奉或提高自己的地位,經常作祟,因此「家中有不順遂之事,若求以術士問事,答案很容易以雙姓公媽作祟來解釋;以致目前對供奉雙姓公媽有疑慮或是不諳儀節的家庭,常以祖牌進塔供奉為選擇方式。」儘管不同意但理解了。
毅然決然地冒險精神 更值得炫耀
上香時,看著兩個祖先牌位,突覺得祂們既神聖又俗世,跟我們共居一屋一塊生活;我們總以自己喜愛的食物祭拜,祂們也隨意,這天供桌上的是炸雞和披薩。正是這種敬意中還帶著親暱的情感,讓我在找尋答案過程中,更體悟到自己對祖先的權利義務,同時也理解人可依自己所需或所面對的問題,隨時調整與祖先之間的距離與對應。
截至目前,從史料、時間、禮俗等可知,我家族應非來自趙宋皇族,更不具有堂叔期待的皇室血統。然根據記載,乾隆年間的漳浦縣天災人禍連年,居民們不得不結群往外尋找生路,驚險通過黑水溝渡臺。我家先祖不僅渡過黑水溝,還在沒同宗族人陪同下,進入未開墾的噶瑪蘭地區,光是這探險精神就值得後輩敬仰了,又見我家族人分散全臺各地,且對風險的承受力特別強,這肯定是承襲了渡臺先祖的冒險基因。
個人簡介
寫手。愛閱讀,更愛說故事。寫過劇本,出版過小說和生活類書籍。
得獎感言
非常感謝評審老師們的青睞,我會持續記錄我家祖先搬家一事,以及完成我祖先在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