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康納曼,為何做出安樂死的「決策」?
行為經濟學之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快思慢想》(THINKING, FAST AND SLOW)作者康納曼(Daniel Kahneman)在2024年選擇在瑞士結束自己的生命,享壽90歲。他的決定震驚了摯友與學術界,這位以「前景理論」與「快思慢想」聞名的心理學家,最終安樂死的決定,是否符合他生前的思考?讓學界爭論不休。
過去曾幫助康納曼共同撰寫《快思慢想》的《華爾街日報》專欄作家茨威格(Jason Zweig),近期撰文分享他與康納曼友人交流的寶貴經歷,談及康納曼對安樂死的「決策」心路歷程。(以下以第一人稱描述)
2024年3月中旬,康納曼(Daniel Kahneman)與伴侶特維斯基(Barbara Tversky)從紐約飛往巴黎,與他的女兒及家人團聚。
他們在城市裡漫步,參觀博物館和芭蕾舞演出,品嘗舒芙蕾和巧克力慕斯。
3月22日,剛度過90歲生日的康納曼,開始向數十位摯友發送一封個人信件。
3月26日,康納曼告別家人,飛往瑞士,他在電子郵件中解釋了原因:
「給我的朋友:這是一封告別信,我正前往瑞士,並將在明天27日結束自己的生命。」
頂尖決策家人生的最後選擇
康納曼是全球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他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心理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同時也是《快思慢想》(天下文化出版)的作者。
根據大多數人說法,康納曼在選擇結束生命時,身體和心智能力仍然保持在相對良好的狀態。
2024年,康納曼的逝世引發全球哀悼,但只有親密的朋友與家人知道,他是在瑞士的一家安樂死機構逝世的,有些人至今仍難以接受他的決定。
我自己也無法理解他的決定。
對我而言,康納曼的離世,勾起了許多複雜的情感。
大學時期,我的父親服用過量安眠藥自盡,我以前一直很崇拜他,但當時他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他的肺癌已擴散至骨骼,經歷數次手術後,他拒絕再讓醫生繼續在沒有治癒希望的情況下折磨他的身體。
我和媽媽和哥哥握著他的手,告訴他我們愛他,後來我不知不覺坐在他的病床邊睡著了,當我醒來時,父親已經離世了。
但我沒機會與康納曼道別,也無法完全理解他為何選擇這條路,他的決定帶來許多發人深省的問題:
1.作為全球最權威的決策專家,他是如何做出這個終極決定的?
2.他是否依循自己對「良好決策」的研究原則?
3.這個選擇,如何與當今社會對極端長壽弊端的爭論相呼應?
4.我們對自身死亡的掌控權,究竟擁有多少、又應該擁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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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張人類不一致、極易受騙
經濟學家長期以來,認定人類是「理性的」,這種「理性」的定義,意味人們的信念在內部是一致的,他們基於所有相關資訊做出決策,且偏好不會改變。
然而,透過一系列簡單的實驗,康納曼和已故心理學家特沃斯基(Amos Tversky)推翻這一定義,但康納曼從未主張人類是不理性的,相反地,他認為人類是「不一致的、情緒化的,且極易受騙,尤其是欺騙自己」。
多年以前,他曾告訴我:「自我欺騙是大多數人維持生活的方式。」也就是說,他主張人類既非完全理性,也非完全不理性,而是「純粹的人類」。
康納曼常說,數十年來,對人類思惟的研究,讓他學會如何辨識決策中的陷阱,卻無法真正避免它們。
我認為,丹尼最想避免的,是漫長的衰退,他希望能依自己的方式離開,掌控自己的死亡,或許,他長期提倡的「良好決策原則」:依賴數據、不盲信直覺、從最廣泛的視角審視證據,在這次決定中,並未發揮太大作用。
他的親友表示,康納曼的選擇純粹是個人決定,他並不支持為任何人提供安樂死,也不希望被視為安樂死的倡導者。
康納曼的一些朋友則認為,他的選擇與他的研究一脈相承。
賓州大學心理學家特特洛克(Philip Tetlock)說:「直到最後,他依然比我們大多數人聰明得多,我認為,他覺得自己正在走向崩潰,無論是認知能力還是身體狀況,而他真正想要的,是『享受生活』,然而,他預期生活將變得愈來愈難以享受,我猜他計算了生活的負擔將超過樂趣,而他可能預見自己在90歲初期,就會經歷劇烈的衰退。」
「我從未見過比康納曼所規劃的死亡,要來得更縝密。」
生命最後幾年的痛苦是多餘的
康納曼的妻子崔斯曼(Anne Treisman)在2018年因中風去世,在此之前,她已經因血管性失智症痛苦多年。
這段時期對康納曼來說極為折磨,多年以前,他的母親也因認知能力衰退而去世。
在我的資料檔案中,仍保存著康納曼在2008年初為《快思慢想》起草的某個章節初稿。他寫道:「在她的最後一段病程中,我母親失去她的『記憶自我』,她幾乎記不得自己在醫院裡的經歷,我甚至驚訝地發現,我還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曾經歷的一切。」
康納曼因此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在他的最後一封電子郵件中,他透露這一天可能就要來了。
「自青少年時期起,我便相信,生命最後幾年的痛苦與屈辱是多餘的,如今我正依照這一信念行事。」
然而,他最珍視的原則之一,正是「重新思考」的重要性。他曾說:「大多數人討厭改變想法,但我喜歡這樣做,因為這代表我學到了一些新東西。」
在飛往瑞士的數週前,康納曼已告知幾位最親近的朋友他的計畫,儘管朋友們極力勸說,但他始終不為所動。
康納曼常說:「我不受沉沒成本影響。」他總是希望,自己的信念與行動能由證據決定,而非過去的投入或承諾。然而,在某種程度上,他卻始終堅持著自己數十年前便已形成的觀點。
對他而言,生命無疑是珍貴的。童年時期,他與猶太家庭在大屠殺期間躲藏於法國南部,以躲避納粹的追捕。他曾說:「我們就像兔子一樣被獵殺。」
「我仍然活躍,享受生活中的許多事物(除了每天的新聞),並將以快樂的心情離世,但我的腎臟已瀕臨衰竭,精神錯亂的頻率正在增加,而我已經 90 歲了。是時候離開了!」
康納曼深知「快樂結局」對心理的重要性。他曾透過多次實驗證明「峰終定律」(Peak-End Rule):人們如何回憶一段經歷,是快樂還是痛苦,並不取決於整體持續時間,而是取決於情緒的高峰時刻,與結尾時刻的強度。
「讓康納曼的朋友和家人感到困惑的是,他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似乎過得格外愉快,」一位朋友說道:「儘管我仍然希望他能多給我們一些時間,但事實是,他透過這個深思熟慮的計畫,為自己90年的人生,打造了一個幸福的結局,完全符合他提出的峰終定律,如果他選擇順其自然,這樣的結果是不可能實現的。」
高齡是否影響了他的決定?
康納曼與特沃斯基早期的研究顯示,當人們面對不確定性時,往往會利用「定錨」(anchoring)策略,也就是抓住一個隨手可得的數字,無論這個數字對決策是否真正相關。
此外,康納曼另一項核心原則是「外部視角」(outside view)。他主張,不該將每個決策視為獨特個案,而應將其視為某一類相似情境的成員,並根據這一類別的數據,來評估自身的可能結果,而非單憑個人感覺做決策。
如果依照這種方法,康納曼或許可以收集數據來分析,是否那些活到 95 歲或更久的人,會後悔自己沒有在90歲時選擇離開。
不過,他似乎將注意力集中在另一個問題上。在康納曼最後一封電子郵件的下一段,他寫道:
「不出我所料,我的一些親人希望我,等到生命明顯不值得延續時再做決定,但我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正是因為我想要避免那種狀態,因此它必然顯得過早,我感激那些早期就與我分享這個決定的人,他們最終都勉強支持了我。」
康納曼的好友杜克(Annie Duke)曾提到,準時退出通常會讓人覺得像是過早退出。
「感覺太早,和實際上太早,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她說:「你沒有生命危險,你的狀況很好,為什麼你不採取外部視角?為什麼不聽取那些能夠提供客觀建議的人?為什麼要這樣做?」
與康納曼相識超過50年的奧勒岡大學心理學家斯洛維奇(Paul Slovic)表示:「康納曼總是會對事情深思熟慮,因此我認為,他一定是經過非常緩慢而慎重的思考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當然,對於我們這些一生都在研究決策的人來說,我們會不斷分析決策的理由,但很多時候,決策的背後並不是真正的『理由』,而是『感受』。」
康納曼的最後一封電子郵件繼續寫道:
「我對自己的選擇並不感到羞愧,但我也不希望將這些公開討論,家人將盡可能避免透露死因的細節,因為我們不希望這成為訃告的焦點,請在接下來的幾天內避免談論此事。」
安樂死存在不少爭議
雖然協安樂死在大多數國家仍屬非法,但這種作法正在增加當中。
在瑞士,如果患者心智健全、年滿 18 歲,且動機不是出於私利,就是合法行為,患者必須自行服用致命劑量的藥物。
但目前,這仍是一個極具爭議性的話題。根據最近的蓋洛普(Gallup)調查,超過六成的美國人認為,應該允許醫生幫助處於極度疼痛的末期病患安樂死。
然而,在另一項蓋洛普調查中,仍有四成的受訪者認為醫生協助安樂死,在道德上是「錯誤的」。
除了可能存在的濫用風險之外,社會對此問題的矛盾態度似乎顯而易見。如果選擇在尚未遭受極度痛苦前結束生命,自己雖然可避免即將到來的痛苦,也能減輕親人的負擔。然而,這同時也會讓親友承受失去的痛苦,以及無法完全理解這個決定的遺憾,甚至可能懷疑為何對方不願聆聽勸阻的聲音。
康納曼的最後一封電子郵件繼續寫道:
「在做出這個決定後,我發現自己並不害怕不存在,我把死亡視為入睡而不再醒來,這段最後的時光其實並不難熬,唯一的痛苦,是看到自己帶給他人的傷害,所以,如果你原本想為我感到難過,請不要這麼做。」
當死亡逼近時,我們應該珍惜與家人共度的最後時光,盡可能享受餘生嗎?還是應該盡量減少自己和親人承受的痛苦?我們的死亡,究竟是我們自己能夠完全掌控的嗎?
康納曼教會了我「我不知道」的重要性,而對於這些問題,我確實不知道答案。
但我知道,他最後一封電子郵件的最後一句話聽起來很正確,卻又在某種程度上,令人感到不安:
「謝謝你們,讓我的人生成為一個美好的人生。」
康納曼的一生,充滿了對人類思惟與決策方式的深刻洞察,甚至在生命的終點,他仍在實行自己的理念。
雖然他的選擇讓外界感到遺憾,甚至難以接受,但同時也反映出他對於人生終點的理性考量,他曾強調「改變想法是學習的過程」,但這一次,他選擇不再動搖自己的信念。
儘管外界對此褒貶不一,但康納曼的智慧與影響力將長存於學術與社會對話中,而他最後的一段話:「謝謝你們,讓我的人生成為一個美好的人生。」更為這位偉大的思想家,畫下了一個既充滿思辨又發人深省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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