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一朵解語花

花粉敏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是衝進畫室工作了一下午。兒子好奇地探頭進來問「誰訂的?」我說「不是人訂的,是花訂的,人可以等,花不能等。」

寫生花卉的人,最知道不能拖,許多花一年才開一次,終於等到,如果不馬上畫,轉眼就沒了。

曇花一現!最難寫生的是曇花,因為它從晚上七八點鐘開始綻放,就一刻不得閒,起初張開個小口,像條剛釣上來的鱸魚,沒過三十分鐘,又成為打呵欠的貓咪。那嘴愈張愈大,你甚至可以看見幾十個花瓣在拚命使力,一抖一顫地向外撐開,直到九點鐘才盛放。卻不到午夜又開始收攏,真正靜下來,能讓你好好寫生的時間只有兩個鐘頭。

還有些花,朝開暮謝,譬如木芙蓉,除了花瓣形狀會變,色彩也會變,而且不斷變,早晨是白裡帶黃,中午染上一抹粉紅,之後逐漸加深,太陽下山,它也退場,漸漸縮成深紅色的小球球。再啪一聲,從枝頭墜落。

跟芙蓉比起來,櫻花的凋零就幽雅多了,而且突然花開滿樹,見花不見天,又突然開始落花,千點萬點像雪花紛飛,沒幾天,抬頭一片紅花換成綠葉,低頭一片綠地鋪滿紅花。

愈是花開時令人驚艷,花落時愈令人感傷,傷的不只是美麗的短暫,更是韶華易逝。正因此,每年櫻花綻放,我都會把諸事拋開,趕緊寫生。

在櫻花樹下寫生最有情致,一陣風來,花落如雨,經常畫完一張,頭上肩上已經掛滿落英,甚至多年後打開寫生簿,還能發現裡面夾著半透明的小花瓣。

我喜歡這種臨花寫生,因為花在枝頭有精神。大家都說惲壽平的寫生花卉精妙。沒錯!但是看得出,他畫的多半是折枝,也就是把花折回家寫生。雖然在屋裡畫得從容,不怕風吹也沒蟲咬,可是常常畫出來的葉子都耷拉了!

當然,我也畫折枝,年輕時還常常偷折人家的枝,有一種「踰東家之牆而摟其處子」的刺激。後來不偷了,因為自己當老師,規定學生帶花卉到課堂寫生,許多他們帶來的花令我心狂跳。下課時跟學生要,多半能得手。

只是那些花離開枝頭太久了,等我拿回家,常常已經變樣。所幸我能猜,看那些花瓣蜷縮了,我可以把它們一片片翻起來看,至於垂下的葉子,我在畫的時候只要調整角度,想像它們在樹上的樣子就成了。還有個洋學生說很多花譬如芍藥,耷拉了沒關係,把花莖的切口燒一燒,倒吊在冰箱裡幾個鐘頭就返魂了,我試試果然有效,只是維持不了兩個小時。

最難畫的是風中之花,風大,花的枝葉抖動,沒有半刻停止,根本看不清,這時候得為眼睛裝上相機快門,抓住瞬間的「印象」。或是用猜的,想像花枝亂顫的模樣。

自己創造花卉不難,最要緊的是得先把花的結構搞清楚。舉個例子,如果今天我只得到一朵花,卻想畫一大張。可以先從每個角度為那朵花寫生,再加在一起。我還愛給花做解剖,先把花切開,細數有幾根花蕊,再看花瓣排列的次序,弄清他們生長的規則,然後舉一反三。別瞧不起植物,它們可是非常懂數學的!五個花瓣的杜鵑總有五到十根雄蕊;俗稱「雞蛋花」的緬梔,花瓣是一片壓著一片,活像螺旋槳;辛夷花瓣是三的倍數,而且層層相疊;大理花和向日葵更厲害,它們居然懂得黃金律!

太太在看我解剖花卉的時候常笑:「幸虧你不畫模特兒,否則非出命案不可。」我的回答是「畫人像之前不是也得上解剖學嗎?而且我畫模特兒,只會用摸的。」

黃君璧老師生前常摸他種的蘭花,一片一片葉子摸,邊摸邊說「這花啊!像人,是有情感的,你常摸它愛它,就長得好。」

我也愛摸花,除了在解剖時摸,還動手折,那折的感覺十足能表現在作品當中。譬如畫牡丹,如果你摘過它的葉子,就會發現,它們雖然看起來很結實,風吹雨打都不斷,其實只要抓住葉柄靠近枝子的位置,輕輕一掰就能把整片摘下。而且當你有了那種經驗,畫出來就不一樣了。它不再是隨便的一筆,而是幾分巧勁,伴隨著清脆的聲音。

花就像人,你想畫得好,除了了解它撫摸它,最好還把自己變成它。黃山畫派的畫家說得好:「要想畫出黃山松樹的精神,很簡單!你天天站在山頭看那些松樹,風來雨來霜來雪來,自然畫得好了。」畫花的道理也一樣,當你變成它,會驚訝地發現:奇怪!為什麼即使狂風驟雨之後折斷的枝葉、凋零的花朵,還是那麼美!那麼自然?即使是蟲咬的、風摧的,那些斑駁殘破仍然美。

你甚至可以用自己的身體,模擬它們的枝條。同一棵樹,長在山巔和坦原就是不一樣,叢生的跟獨立的也不同。被風吹斜了,沒關係!它們自然會找出平衡的方法,在另一側補強,甚至因此變得更有神采。這道理很簡單:它們是順乎天的,遭遇怎樣的挫折都不怕,因為老天會幫著修復。

你還能跟花朵一起舞蹈,想像你的臉是綻放的花,搖擺的手是伸出的葉,婀娜的舞姿像風中搖曳的花樹。我常在畫花的時候,想平劇的「蘭花指」,每一片葉子的尖尖,都像纖纖玉指!它們左翹右翹、指天指地,每個動作都是舞蹈,都能說話。

正因此,我特別佩服海派畫家任伯年,從他畫的枝葉,可以見出很深的寫生功夫,他也一定攀折過那些花卉,所以完全沒有弱筆。而且任伯年的花卉,跟別人畫的硬是不同,它們逆中有順,又順中有逆,時常先朝左生長,突然髮夾彎,轉回頭,顯示一種特別的力量。有人說因為任伯年參加過「太平軍」,胸有反骨,自然呈現在畫中。

跟任伯年比起來我溫柔多了,但是我會用花鳥跳舞,而且如果畫小鳥,一定為牠們編故事。表面看,那些鳥怎麼看都很寫實,但是放在一起,卻能見出劇情。有的撐著翅膀梳粧,有的蜷著頸子睡覺;有的摩挲親愛,情話綿綿;有的作勢前傾,打算起飛;有的眾鳥皆睡牠獨醒,在守望……。半個多世紀畫下來,我愈來愈覺得花鳥跟人一樣,寄生在天地之間,餐風飲露、吞吐日月、愛恨交織。

三十多年前我出版了一本《翎毛花卉寫生畫法》,開篇就說學畫花卉有四個階段:觀物精微、體物有情、移情入物、物我兩忘。現在我改了,意思差不多,但是很平實、很白話:

看花、愛花、畫花、變成一朵解語花!(本文係《話我童年的花》序,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