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豬
穿梭在善化鎮（區）碎石路的種公豬，沿途晃動牠身後那兩坨大睪丸，口中留著白沫般的「豬哥瀾（涎）」，一身濃濃雄性荷爾蒙腥羶味，在所謂「牽豬哥」趕集路上，遇到轉彎路口，阿公手上的細竹條，往種公豬左邊身上一抽，牠就右轉彎。阿公亦步亦趨跟在種公豬後面，前往業主家與母豬進行配種工作。
阿公牽的種公豬，腰細、臀肥及睪丸壯碩，屬於「狗公腰」體形，是配種成功率高的好豬公。抵達配種業主家，種公豬像識途老馬，迫不及待騎到母豬身上。體型較瘦小的母豬第一時間未能撐住壓頂的體重，後腿癱軟在地。為了交配順利並防止母豬受傷，業主家搬來稻草，鋪在母豬四肢與下腹間，待種公豬前腿再度蹬騎到母豬身上，阿公迅及將扁擔伸進母豬下腹頂住，當作俗稱的「砲架」，才順利完成這場配種交易。
日據時代，阿公從農林學校畢業，接手家裡養豬事業，他從配種到成豬宰殺、擺攤銷售，全都一手包辦。家裡豬舍養豬的磚造格框，大抵分成懷孕母豬及哺乳幼豬的分娩舍；離乳後成長至20周齡前的保育舍；20周齡後至待宰的成豬舍；種公豬外出配種的公豬舍等四大類。阿公為維持屠宰日都有二頭成豬送屠宰場宰殺後擺攤販賣，豬舍從小豬仔到成豬分類管理，豬舍常態維持有兩百多頭豬。
阿公養的成豬重達75公斤以上，需釘下耳標鉗，倒數待宰的日子；待宰成豬前幾日再以刺青標記。這些根植在阿公養豬工作的紀律，雖然牽豬哥成為影射性交易的貶意；宰豬販售也被貶抑成粗鄙低俗的屠夫形象。這些刻板的印象，透著家裡牆上掛著阿公牽豬哥所戴的「尿杓帽」照片，壓得低低的帽沿，除了是防曬，更多的意義是遮掩外界鄙視的夾縫中，撐起一家經濟。
阿公、阿媽身處極度物資匱乏的困苦年代，在那樣時代背景的生活切面，如同從實際生活的揀選中，積極以勞力、苦力及努力營生。阿公、阿媽撐起整個家的積餘，不只在養豬事業上而已，他們更重視七個兒女的教育，同樣在教育匱乏的日據時代，他們都受到高中程度以上的教育；阿公、阿媽更是省吃儉用積攢購得一公頃多的農地，放租給佃農耕作。
殖民統治的日據時期，讀書還得按國籍血統區分學校，除非是成績特別優秀、關係特別好，台灣囝仔不容易擠進以日本人就讀為主的學校。姑母及伯父們，就是以優秀的成績，進入以日本人就讀為主的第一中學（高校），有的甚至在高中畢業後負笈日本留學，學成後分別在教育界及法院服務。阿公從事最埋汰的養豬工作，到老倦眼回眸自己被光陰遮蔽的曾經，一輩子努力過的辛酸，下一代以好成就讓阿公得到最佳的慰藉。
身為阿公么兒的父親，從小最被寵溺，高中畢業後，透過在法院當推事（法官）的大姑母介紹，一路由執達員、錄事，幹到書記官。父親本以為軍書旁午般的生活，會是他一生工作的寫照。怎奈父親成家前，阿公罹癌驟逝，又逢光復初期政府實施三七五減租及耕者有其田政策，父親被迫辭掉法院工作，自佃農手中收回農地耕種。父親接手家裡的養豬事業後，也想藉阿公留下的家業根基，經營生活沃壤，但現實面是父親由公務員轉變成農夫，對他存在一股嚴重的違和感及相對剝奪感。
父親在阿公過世百日內，遵照台灣傳統習俗，跟母親完婚。剛新婚的父親，在農桑、養豬方面，接受外公及舅舅們專業輔導，但父親缺乏擔起家業的使命感，大部分時間蟄居在家，倚窗與自己的影子對坐，綴以古老的留聲機，重覆播放東洋歌曲。接掌家業無成的父親嘗試去國小當教員，但工作如驟風般，一下子遠颺到無影蹤。家道就在父親工作難以為繼中，將阿公積攢的家底用罄。
外公在台糖公司養豬場服務，他循著在台糖學到那套專業、規律有序的養豬技術，也在自家農地蓋起豬舍養豬。且外公靠著家裡經營澱粉工廠（粉間），製作過程浮在沉澱池水面上的「粉頭」及沉澱池底下發酵後的「粉濁」，不適合製成食用澱粉，但營養價值極高，外公將它拌入豬菜內一起蒸煮餵豬，養的成豬體態均勻、壯碩，賣相極佳。
當年善化鎮郊南科現址農地便宜，外公每賣一頭豬，就可在當地買一分地。外公直到退休前，在南科現址一帶，購得近五十公頃農地。而四個舅舅更在外公規劃下，兩位進台糖服務、一位接粉間事業、另一位接養豬事業。當時外公創造出豐厚家底，每日外公家廚房，兩座大灶升起的裊裊煙篆，一邊是煮豬菜；另一邊是造起大鍋飯。
擎不起家業的父親，造成與母親娘家不同的生活層次。一昧坐等機遇的家父，等來的是家庭的阮囊羞澀。而如此傾頹的家庭生活背景，換來父親對母親及家人暴力相向。
認分的母親摒除在娘家養尊處優，做起女紅，舉凡刺繡、縫紉或繡學號，有時還到工廠當臨時工，賺取微薄，帶領我們一家七口度過生活困境，拉拔我們長大、就業。
父親經營出沒有亮光的家庭氛圍，將全家桎梏於生活角落。大哥長兄如父，國小畢業後擔起部分家計，他從麵包廠學徒當起，到成為國內名麵包師傅；二哥與我分別就讀機械工程與水利工程，大學畢業後，各頂一片天，成為機械工程師及水利工程師；大姊和小妹大學畢業後，進入公務部門做研究工作。我們手足五人，都有一分穩定工作，回饋母親的劬勞。
但生命的無始劫，像是得到詛咒般的纏繞著我們一家。大哥一場車禍，將他的餘生撞進療養院；二哥日以繼夜成功研發多功能的塑膠射出機械，卻因操勞過度，得到肝癌早逝；我更因治水，被流沙漩渦捲入河中，頸椎遭外物重擊，癒後被判定終生癱坐輪椅。家裡不幸的變故接踵而至，母親卻連蹙眉的反應時間都沒有，連接血脈親情形成一股破碎的大悲愴。
鄰里街坊流傳家裡因政府道路徵收，住的三合院右廂房遭破壞，沒能及時修補風水，才會連番遭逢不幸。尤有甚者，形穢我家先祖因為殺豬，導致冤親債主相繼找上門，家庭才會有連環災禍發生。外人的殺豬造業之說，無異在我家的傷口撒鹽，讓我們一家受過傷的心版，囚禁在殘墨淡影的世界中。那時也沒好方法讓家庭脫困，只能隨著時間拉長，讓那些蜚短流長的囈語，逐漸噤聲消散，再慢慢撫平傷痛，以時間換取空間來轉化家庭的不堪。
而我堅信家庭所有的生活片段，都是一部因果相續的故事集，故事中的起承轉合，都是我無法逆料的篇章。我當時若能知道婚前一個月，被流沙捲進溪流中，差點要了我的生命，導致被醫師判定終身癱坐輪椅且被退婚時，我會感恩上天給我這段逆緣分，讓我展現過人的生命力，克服脊椎受傷者大小便失禁等障礙，坐在輪椅重回職場，且包著尿布，克服極地寒溫，奔赴大陸東北與內人結婚。
我婚後以試管嬰兒人工受孕方式，前後兩胎育養三個明珠寶貝。對於曾遭遇過大苦難的我，辛苦建立的家，自能比尋常人更能感受幸福的能力。而在這樣的人生背景經歷，我堅信正是這股剛毅與柔軟並蓄的生活信念，讓那些在我家庭遭遇不堪的閒言閒語，給了他們最好的應答，也順手回饋給孩子們最佳的身教。
時光倏地而過，三個孩子如今各頂一片天，在職場發揮專業所長。內人從沒忘記回首看待這段苦澀的前塵，不斷教育孩子柔軟看待自己成長背景，那是建立在辛苦營生，積極向善也向上生活。更應該體恤父親（我）坐著輪椅、裝著導尿管又或者包著尿布，在職場賺取比別人更「辛酸」的錢，擎起家道。內人如此教育孩子，無非讓他們成長過程中，那些曾經經歷過的辛苦生活畫面，深深刻畫在三個孩子的腦門中，成為牽扯他們不致率性妄為的生活準則。
而家大業大的外公家，家業傳承到第二代，遇到台灣戰後幾波景氣的低迷，他們厚實的家底，不畏台灣經濟更迭，仍然屹立不倒。細究起外公家族事業，並非一直搭在景氣的風口浪尖上，只是四個舅舅分別從事糖廠工作、養豬及經營粉間等事業，工作上大家互相連通勾串，形成一種垂直式的幫襯行為，共同擎起家族中不倒的經濟大纛。
就像製糖的大舅，從糖廠運回一包包蔗渣，當成田間的有機堆肥，讓屘舅仔培植最佳地力，種出碩大、纖維細的紅番薯，提供給粉間製造出品質好的番薯粉。而一樣待在糖廠的二舅，負責養豬工作，時不時將養豬先進技術傳授給三舅，讓三舅能以最少成本養豬。到了粉間事業式微，製成的番薯粉滯銷，四個舅媽變通將滯銷的番薯粉再加工製成粉圓、粉粿、米苔目等特色小吃原料，賣給小吃店家，度過粉間事業的不景氣。四個舅舅看似互不相關的工作，卻在互為幫忙中，維持家業興旺。
外公家族家業傳承到第三代，遇到東南亞價格低的番薯粉大軍壓境，農民不願再種植利潤微薄的地瓜，交予粉間加工。最終屘舅仔經營的粉間事業不敵大環境，正式結束粉間事業。外公家粉間事業結束後第三年，養豬事業無法獲得來自粉間的粉濁及粉頭的營養添加，造成養豬成本增加；且當時養豬廢水採固液分離等三段式廢水處理，蓋在田中央的豬舍，沒有鄰近的排水溝，施作廢水處理循環系統，養豬事業也被迫終止。
粉間及養豬事業相繼收攤後，外公家族改經營瓜果種原培育及園藝盆景事業，並就近接受亞洲蔬菜研究發展中心的專業輔導。新的事業很需勞力，外公家族盤錯到第三代的人力，足以供應新事業所需勞力。
他們將原來的豬舍改建成工寮，家族成員全體進駐，從朝暉展放至日落眾家口劬勞在地裡培育種苗工作，日久縱橫深埋在他們黧黑臉頰的條條皺紋，嵌入的是另一番事業的豐盈。
直到南科特定計畫區啟動徵收，大部分田地都在徵收範圍內的外公家族第三代成員，田地被徵收後，每人滿滿現金流。沒有正職工作的他們，個個化身為炒地皮專家，每日開著車在南科計畫區附近梭巡土地與房子賣家。幾次交易成功後，轉手間一買一賣，就能有大筆利潤，他們趨之若鶩，深怕掛萬漏一，失去任一次交易機會，於是買了空拍機，藉空拍機俯瞰大南科計畫區現況，只要拍攝到有插旗、拉布條的賣屋、賣地廣告，即刻展現瘋狂搶購行為。
那樣的瘋狂與執著，進化成一種走火入魔的行為，外公家族第三代成立土地開發公司，部分業務委託所謂的「風水師、地理仙仔」處理。他們在南科附近，專找一些守著舊房的老弱出手，被鎖定的業主，風水師們以風水不佳的論點進行情緒勒索、遊說土地所有權人將土地賣出，才能翻轉生活。我也是被鎖定的老弱，地理仙仔形穢我家祖先是殺豬、養豬業者，家中底氣被豬仔魂靈盤據，唯有將土地、老宅賣出，才能擺脫冤親債主……
我滿臉疑惑，都曾養豬，怎麼我家養的是會要債的豬，而你們老闆養的都是會咬錢的金錢豬。
個人簡介
從嘉義農專畢業，進了經濟部水利署第五河川分署服務，直到退休。
得獎感言
這篇創作，承載我對家的愛與牽掛。得獎助於家人的凝聚，三個孩子比我先讀到「伊媚兒」得獎通知，約定一起出席頒獎，分享我得獎的喜悅。謝謝主辦單位，謝謝家人支持我創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