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omless
*避難*每次離開住所,身體都面臨著過熱的風險。走過動物園、魚尾獅海傍、港灣和烏節路這些約會地標,密集的人頭、溼熱的暑氣和交雜的噪聲,都是過熱發作的誘因。
當熱氣像無形的面具捂住面孔,灼熱感從下巴燒到一整張臉,毛孔彷彿漸漸閉合,膿皰如群島般浮現。臉由此陷入保溼噴霧和飲水都無法緩解的痛癢。理應放著不碰,但我總會忍不住用紙巾推擠那些冒發的黃頭,以為減輕了疼痛,會好起來。
如熱脹冷縮般的過敏反應讓我渴望回家。唯有這樣,偏執的紅腫才會消退,臉部恢復正常呼吸。
過熱復發而回不了家的時候,我們躲進最近的咖啡廳或餐店,大偉到櫃檯點飲料內用,我到角落的洗手台洗臉。只要人少而空間寬敞、有冷氣,就能作為臨時的避難所。等窒悶感消退一些,臉不那麼燙熱,我們就離開。
大偉常說,只要到家,我就跟著回來了。每次這般,彷彿在他看來,身體因熱失常,我便不見蹤影。偏偏壞掉的身體困在高樓緊密的島國,臉反覆好起來爛回去,幾天又幾年,早已經不起任何潔淨精緻的想像。
半天而廢多了,像是往後都會如此。要把復發機率降到最低,我們只能不再一整天地外出。
我知道大偉不是真的喜歡待在室內,他只是擔心我們的關係落得像那些廢棄的約會。我對多次遷就的大偉感到抱歉,對過於努力的身體也是。我試著對大偉解釋:「這像你啊,防曬後還會撐傘,走在陰影中會用手擋太陽,在餐廳也會避開直射的燈光……」即使本身不太確定。我只是想讓大偉理解,過量的光和熱會引起我的疼痛,那是身體自帶的避光性。我沒有非去哪裡不可,只是需要一分室溫的安全感,不受炎熱牽制。
大偉經常陪我流連於貨架之間,尋找合適的護膚品,一起洗澡時教我搓打泡沫、用掌心打圈圈洗臉。他說要修復破損的臉,澡後的保溼很重要,時間也是。
大偉比我年長,但他在方方面面卻都比我年輕:他是不看書不看電影的韓粉;我是隨機播放廣東歌看書寫作的老人。他喜歡逛屈臣氏,買了一櫃子用不完的護膚品;我經常泡書店,囤了一箱箱只看到一半的書。他沉迷保養和護膚影片,養得自己水嫩光滑;我定時收看晚間新聞和Netflix紀錄片,一臉累累傷痕。
即便是最基本的吃,我始終認為日期只是數字,看起來還能吃就好,但大偉非常在意有效日期。他經常突擊我的冰箱,扔棄那些明明還能選邊吃的蔬果和剛過期幾天的豆漿優格。他再三強調過期了必須丟、我應該吃好一點。我有記住他提過的Best Before,卻常常忘記冰箱裡的東西很脆弱,也不相信空出來的位置是為了放入新的。
我們從兩種生活方式走來,我始終不懂大偉對白皙緊緻的執著,他也不理解我的善感,老是困惑我在寫什麼、怎麼這麼多東西寫。我把他的不理解視為他給予我的,最大的創作自由。我並不覺得他一定要懂我。
*跨境*
在島國拍拖時,大偉會時不時牽起我。這裡長年潮溼悶熱,但大偉的牽手力道適中,不至於逼出手汗,也不會輕易鬆脫。兩人分的肌膚之親不隱藏也不張揚。我們是一樣的。
我很樂意被大偉牽著,彷彿觸及他保留至今的天真與無邪。我自知無法陪他地景長跑,只能不時告訴他一些重要新聞,無論來自這裡還是遠方,讓他至少知道。這就很好了,儘管我的身體和這個世界都不見好轉。
有的周末,我們覺得擠迫的島國無處適合約會。只要雲朵積聚,天氣預報顯示下午陰雨,便是遠行的最佳時機。我們同樣期待熱帶雨晚點下,最好下著下著就天黑了,也剛好喜歡陰風陣陣快要下雨,而厭惡雨後放晴的溼熱。
手持護照,我跟大偉都是回家的人。排隊擠上通關巴士,從島國邊境登出,越過長堤,通過柔佛關卡,登入熱鬧的新山。然後就跟跨境之前一樣,在城區採買、吃飯和逛街。物價低了三點五倍,情趣也長了三點五倍。
30多公里外的柔佛名品城是我們到過最遠的戶外。不曬也無雨的一天,走在東南亞最大的名牌商場,路過一家家名牌和它們的冷氣,我的臉可以好好呼吸,復發的恐懼隱而幽微。大偉看到心儀的店面,還是會隨心牽著我靠近,就跟跨境之前一樣。
但我感覺不到應有的快樂,反而像不熟水性的人,一時一時地嗆到,頻頻探浮上來,害怕起平靜的深水。大偉每牽起一次,我便要環顧四周,偶爾對上沒有善惡之分的眼光,都逐漸磨損了好心情。明明天氣這麼好,我卻感到不對。
「我還是覺得,不要牽手比較好。」我提醒大偉,這裡馬來人很多。
「為什麼在那邊又可以?」
我想說,如果我是新加坡人,我不會讓他牽手。居留近十年,我只是看上去像一名新加坡男生,平常可以背心短褲拖鞋出門,甚至袒露胸臂的刺青。路上偶有像我們一樣自在牽手的戀人,他們雖然長著外國旅客的臉,但身分上我們毫無二致,只是長期和短期之別,既無法參與芳林公園的PinkDot,也不會因為男男性交除罪而變得比較不邊緣。「可能他們沒有討厭我們。我只是不太自在。」
「我們又不是回教徒。」
「但我們始終是這裡的人。」
大偉試圖拉我,我的手肘卻往裡收縮,不敢看他,臉在僵持的對話中發燙,毛孔又在開始掙扎。
平行了一段路,我決定跟大偉分開一下,他繼續逛商鋪,我進入咖啡廳,找回自己的常溫,等他過來。坐在單人座上,我才想到大偉大概只是一心想安撫我,更哀傷的是想到,如果這天以後他不再找我了。
那次之後,要深入比新山城更遠的地方,出發前除了看臉,看天氣預報,我也決定穿起T恤與及膝短褲,遮住刺青,不再過分暴露。
*回歸*
大偉知道我是因為渴望一個房間,才堅定的想要離開。但更早以前,其實是渴望著離開,才想要一個房間。
可能父母害怕關上門後我會掉入不為人知的世界,小學時我沒有自己的房間。睡覺時間一到,爸爸關掉電視,挪開咖啡桌,鋪開折疊床墊,將吊扇調至三號風速。我抱著我的史迪奇,在吊扇下睡覺。
燈管的餘光漸淡,只剩神檯櫃上的油燈閃爍。廳房四面有神,所以吊扇的轉動是沉穩的,大門與電視的安靜是莊嚴的。向著火光閉眼入夢,會忘了看不見盡頭的沙發底,和忽高忽低的窗紗。
爸爸有起夜上廁所的習慣。他按燈掣、開關門、尿尿和沖水的聲音都會驚醒我。我因而知道他回房之前,會過來幫我蓋被。
有一晚我恍恍醒來,發現下身光溜溜的有點涼,爸爸蹲在床邊。我迷濛地站起身,問他,更像是在問我自己:「為什麼褲子不見了?」然後掀開被單找到睡褲,穿好,抱抱爸爸說晚安,又抱著史迪奇睡回去。等等上學前,我要先將枕具和單薄的床墊堆放在沙發旁,再去門邊穿襪穿鞋。
這或許只是我一路記得的一場夢。假設夢裡的我一樣在半夜發現褲子不在,自行撿起穿好,但這事只有我和神明知道,我是不是就不會記到現在?即便不是夢,也只能是褲頭鬆了。兒童睡衣變得寬鬆很正常。媽媽每隔一段時間會換上新的鬆緊帶,讓我繼續穿。
面朝大風不會覺得熱,被單總被我踢到床外,睡褲可能也是。每天醒來是第一時間摸摸褲頭,怕褲子脫落,而身體被家人看到。
我想我是由此渴望一個房間,有明確的邊界,可以隨心上鎖或是敞開。
上了高中,爸爸終於整理工作間,空出一個角落,安床架放上我的床墊。書桌還是爸爸的,我只是在上面寫字和遊戲;雙邊衣櫃掛滿家人不常穿的衣服,我在裡面找我自己的;牆上貼滿全家福,我只有天花板的熒光星星。
因為不是自己的房間,我不能鎖門。我睡覺時,家人進出拿衣服,爸爸開電腦工作和打印,有時他們會關我的冷氣。即使卸下了廳長職,我的睡眠仍然斷斷續續,很淺。
後來長居在外,丟掉床架的空地生出書櫃,擺滿舊雜誌、厚重的字典和集結月費單與收據的拱型夾。剩餘的空間堆放紙箱。回到家,我把床墊抱進來,放在衣櫃和書桌之間的地板,離家前將它密封收好。這裡還是爸爸的工作間,櫥櫃還是一家四口的。媽媽說我不常回來,沒有必要空出房間。
今年初搬了新家,儘管租約有期,我還是趁家具促銷買了一張雙人床和單人書桌。衣櫃裝滿我的衣服,書架排放著我的書,史迪奇還跟我睡在一起。我好像不再需要沿著老家的淺藍色牆身、平開窗與它的方格鐵花,和隔音薄弱的房門,繼續做夢和想像。
*落腳*
室友們各自回家的連假,大偉帶了兩袋山竹上來。一袋填入冰箱,另一袋飯後吃。我向來只知道通過山竹底部的小花來數算裡面有多少瓣果肉。大偉進一步講述,吃山竹的樂趣在於剝開後才能看到裡面的酸甜好壞,有些能吃,有些則不能。表面是看不出來的。
想要很平常地度過下午,我們洗米煲飯,解凍雞胸撒上椒鹽送烤,炒一碟奶白。餐後並坐在沙發剝食山竹,我用乾淨的尾指遙控打開Netflix,想跟大偉一起看《富都青年》。
比起看戲,大偉更專心地用雙掌壓開山竹殼,嚼食果肉。他重複說著好亂,不明白阿迪為何拒見生父,跟阿邦如何無身分地苟活多年。我從阿邦天生的聽損感覺到生存的別無選擇。他們在這片土地上不斷逃跑和躲藏。大偉不喜歡悲傷的電影,中段以後他很安靜。我們剝過山竹的雙手黏黏的,阿邦阿迪只剩下最後一條路。
他們坐上名為「幸福快車」的破舊巴士,要逃往未知的遠方。黏膩的熱風吹進顛簸的車廂,頭髮很亂,身體很髒。盡頭到來以前,阿邦讓阿迪枕在肩上睡覺,平靜得像是無需設想以後。這裡陽光開始滑落,廳房裡的窗簾半遮光,我和大偉在沙發上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電視螢幕上,與巴士裡的阿邦和阿迪重疊。
天色漸暗,大偉仰著頭睡著了,鼾聲很輕。片尾名單升起,《一路以來》喃喃低語,沒有歌詞字幕,我試著細聽。
一路以來,以為什麼都會好的。
一路以來,想老老實實度過的。
一路以來,只好從錯誤領悟。這就是人生。
我一路以來,等待著天亮卻說,晚安。
我關掉電視,發現咖啡桌上的山竹殼堆成一座黑山,裡面鑽滿了來路不明的螞蟻。我不確定這些螞蟻是否一直藏在山竹裡,跟隨大偉從水果攤回來,等我們剝開,然後吃食我們吐出來的殘餘。但整座黑山過不久後,就會落入組屋的垃圾槽中。
「完了喔?」大偉恍惚醒來。
我們沒有開燈,沒有揭開窗簾,也沒有特別想去哪裡或進一步討論吃什麼。臉記住了這冷氣陣陣的室溫,沒有過熱的痛癢,心裡也很平實。我們早已認得四周家具和物件的輪廓,它們沒有消失,只是藏起自己最明亮真實的一面,而我們清楚暗中怎麼走可以避開障礙物,繼而免於受傷。
於是可以安穩地待在這裡,感受白天慢慢失去意識,不用再刻意藏匿,也不用再遠眺他方。多睡一下吧。我輕輕搭著大偉的手背,黏答答的,熱熱的。等黑夜將我們吃進去,陰影便不存在了。
這是我們的容身之處。
個人簡介
1997年生於馬來西亞吉隆坡。畢業於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副修創意寫作)。以散文成家,偶有詩與故事。著有散文集《深夜拾荒手記》。
得獎感言
媽媽問我文章寫什麼?我說那只是關於租房的日子。在島國等巴士追巴士經年,已經分不清是想家,還是想離開。然而每每回到吉隆坡的老家,我發現我更想念開車時掌握時間,隨心前進和停頓的自己。若有一個不必歸還重置的空間,日子會不會更踏實,而我會不會更自我一些?我仍在想著。
謝謝評審,謝謝凱德老師,謝謝大偉和史迪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