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第二家人3】兒子十歲就賣出第一幅畫 卻難融入教育體系
他感慨,人們對自閉症的瞭解太少,例如去年初,某天他叫女兒去倒垃圾,但女兒出門許久未歸,手機定位確認人在超商,「我去超商,發現好幾個警察正圍著我女兒,女兒一臉驚恐,原來她想買筆,可能想問什麼但無法表達,就用手用力拉一個男店員的衣袖,店員嚇到,報警。」
員警告訴楊鎮財,女兒有傷人的危險,已通報衛生局,須強制送醫。「我問可不可以不要送醫,我是她爸爸,我人都在這邊了,帶她回家就好,自閉症又不是精神障礙。但警察堅持按SOP走,我只好跟女兒一起上救護車。我又氣又難過,我不怪超商,他們對自閉症不了解,我後來有帶女兒去超商道歉,但自閉兒越來越多,警察應該要對自閉症有概念,卻沒有,可見沒有宣導。」
有特殊天分的自閉兒,現實中是少數
相較於智能障礙、思覺失調等傳統類型,人們對自閉症的了解至今有限。30多年前的《雨人》是早期論及自閉症的美國電影,近年韓劇也關注此議題,《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非常律師禹英禑》都極受好評。影視作品中自閉兒常有算數、記憶等特殊天分,但現實中這類自閉兒是少數,所謂「高功能」自閉症也僅是智能處於一般值,而非天才。約三成自閉兒有智能障礙,有些自閉兒並會出現過動或妥瑞等其他症狀,稱為共病。
此外,成年後仍無法獨立生活的自閉兒高達7至8成,因此早在20多年前,就有幾位家長為了家中成年自閉兒,遠赴花蓮打造自給自足的「肯納莊園」,如今家長們年邁,並意識到應集結更多家庭,近年他們在桃園龍潭蓋屋,打造「肯納雙老家園」。
只是,想入住得在龍潭購屋,經濟狀況不許可的家庭難以加入。林口雙老家園則是租用社會住宅,構想出於自閉症權益促進會的創會理事長鄭文正,人稱「鄭爸」,他回憶,20多年前赴美參訪一處自閉兒家園,「叫苦甜農場,很大的社區,有操場,有畜牧、養馬、種菜的地方,提供自閉兒生活與工作,自給自足。但沒有半個家長。」西方小孩18歲後就被認為該獨立,制度也依此設計。「可是農場的執行長說,每個禮拜一這些孩子從家裡回到農場時,心情都很不好,因為還是會想著家裡。18歲對這些自閉症孩子是沒有意義的,他們不會因為滿18歲就想獨立。」
鄭文正的兒子也是自閉兒,「我65歲時就想,我再不出來做些什麼,兒子將來怎麼辦?他們需要一個溫暖的、有安全感的生活環境,我也希望以後如果我不在了,兒子還有所謂『第二家人』能在旁邊陪伴。」他說出了所有自閉兒家長最憂心的恐懼。
自權會向政府爭取許久,終於在2020年得以入住林口社會住宅。起初僅8個自閉兒家庭,後來反應良好,越來越多家庭希望加入,例如洪籽棠是第二批,小羽媽則是最新入住的一批,如今社區已有32戶自閉兒家庭,「外面還有十幾戶在等。」
董明芬也是最新入住的一批,她的家中滿是兒子畫作。有的自閉兒喜歡畫畫並頗具天分,董明芬的兒子正是如此,她曾幾次替兒子報名比賽,都得獎,兒子小學四年級便賣出第一幅畫作,對方出價三3千元。兒子高中時,「有一家台中的畫廊跟我兒子簽約,那家畫廊很好,專門賣身心障礙者的畫,畫廊老闆的小孩也是特殊小孩,罹患罕病。」至今董明芬兒子已售出多幅畫作。
洪籽棠的兒子、楊鎮財的女兒也都喜歡畫畫。繪畫,像是這些難以開口的自閉兒表達意念或情感的通道,也像是他們在被教育體系一再否定後,能證明他們亦有出色能力的某種證書。董明芬回憶,兒子高中就讀特教學校後,「遇到不好的老師,就沒有持續去學校,有一半的時間待在家,我自己帶。」
家長百年後,孩子由社區互助看照
自閉兒的受教權很吃運氣,小羽媽也對我們說,小羽的國小、國中老師都很好,但高中就讀特教學校,小羽偶爾覺得無聊跑出教室,導師卻無法理解,許多活動也不讓小羽參加,「他們不知道小羽會不會,就認為她都不會,連我說小羽會直排輪,他們都不相信。」
教育體系仍未跟上,照護系統亦然。林口長庚醫院兒童心智科醫師倪信章說,自閉症從被納入正式診斷、到醫界積極投入,不過是這幾十年的事。一般認為自閉症屬於大腦神經系統疾患,但倪信章補充,如今北美學界有不同觀點,「提倡神經多樣性者主張,每個人的大腦神經系統表現千變萬化,自閉特質屬於神經多樣性的一種,並非異常或缺陷。」他說,相關討論仍持續中,但不論未來結論偏向哪邊,自閉症或自閉特質者都需要社會的接納與協助。
倪信章說,由於自閉者的異質性很高,臨床表現變化性也大,照護上特別困難,「從能力很好到能力困難的都有,每個人的特質也很不一樣,有些是感官很敏感,有些是社交互動有困難,有些情緒波動大。」過去,多數照護系統主要是針對智能障礙或思覺失調者設立,「未必符合成年自閉者的需求,因此自閉者家長往往非常辛苦。也不是只有台灣,這是全世界自閉者家庭的共同困境。」他解釋,少數國家如社福制度完善的北歐,有自閉者社區,訓練成年自閉者得以在社區獨立居住、生活,但大多數國家仍在苦思照護對策。
他說,若能讓自閉者家庭比鄰而居,確實能改善一部分自閉者家庭的困境,「例如住樓上樓下,那麼自閉者在哭鬧或有情緒時,家長比較沒有心理負擔,也能互相照應,就是一群互相了解的夥伴。就我所知,台中、高雄也有團體在推動類似作法,利用社會住宅去發展雙老家園。」
林口雙老家園中,有一戶住宅較特殊,客廳是「繁星學院」,提供一些課程例如打字溝通,內有四個房間,多數時間空著。這四個房間正是雙老家園成立的最終目的,家長百年後,孩子可入住這裡,由社區家長互助看照。
1年前,監察委員王幼玲開始在假日帶兒子入住其中一個房間。王幼玲的兒子是重度自閉症,疫情期間出現嚴重的情緒行為,偶爾會大力推倒爸媽,王幼玲只好將兒子送到照護機構。「但禮拜五要帶回家,禮拜一再送回機構。」週末假期對她是一大難題,她曾被兒子推倒骨折,丈夫又在去年動手術後一度病危,最近才穩定,她不敢再冒險讓兒子在家中住上三晚。
「雙老家園假日常辦活動,像家長帶自閉兒一起出遊或登山。我有時也會買菜去那邊煮飯,煮一大桌大家一起吃,兒子會幫忙洗菜、洗碗、收碗,他喜歡做家事。」她說,假日的兒子很明顯笑容變多了。
孩子間開始有友誼,會互動甚至拉手
「自閉兒狀況多,容易被鄰居投訴、嫌惡,但這邊的家長可以彼此理解。這邊設施完善,卻又不像機構,家長可以自由帶孩子出入社區。慢慢的,你會發現孩子之間開始有友誼,他們以前對人的眼神接觸或身體語言,都會離得很遠,但現在慢慢會有一些互動,甚至拉手。他們普遍容易焦慮,一個友善的好環境,可以降低他們的焦慮,家長也可以守望相助,比較沒那麼累。」
沒有盡頭的疲累。不過,剛搬進來的小羽媽卻不經意地與我們聊起一個數字,「自閉兒的平均壽命比一般人短,以前有個統計數字是大約50歲,滿多是意外死亡,因為他們比較控制不住自己,情緒一來就衝出去,因此被車撞或發生其他意外。」
小羽媽收到的資訊未必完整,不過自閉症平均壽命確實比常人短7至15年,總之,她最後話一轉,像鬆口氣地說:「50歲我可以接受,因為我也照顧到差不多了。我們最怕的是他們沒有人照顧,為什麼要搬去林口,也是想說大家可以互相照顧。」令人哀傷的壽命數字,在自閉症照護體系仍難完善前,在她心中竟成了某種務實的黑色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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