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內話】終於敢說對不起
大女兒出生沒多久,我就準備告訴她這個故事:馬麻讀國中時,有一天,我的好朋友被同學欺負了,我想幫朋友出氣,欺負人的同學跟A同學很要好,聽說A的奶奶最近過世,我就在老師架設的班級網站上匿名留言,嘲笑A「家裡有人死掉,活該」。送出留言前,我猶豫了一下,A從小跟奶奶一起長大,這種話,是不是會讓他很受傷?
青春期的我不太認識自己,只知道成績和外表代表一切,偏偏我不太會念書,身材又胖胖的,一直希望證明自己。那則攻擊A的留言很快被老師刪掉,但A還是看到了,其他同學猜到是我寫的,特地組一個「公幹團」排擠我,把我的醜照貼在公布欄、嘲笑我的小腹跟蝴蝶袖,去夜市玩也故意不約我。我想跟A道歉,卻怕事情鬧大,也怕朋友討厭我,只好裝沒事。我就像繪本《你很特別》的故事主角,因為做了壞事,被貼上一張永遠撕不掉的灰點貼紙,我偶爾會想,是不是只有死掉,才能讓身上的貼紙消失?
我不敢跟老師討論這些,更不用說我媽。我媽就像《蠟筆小新》裡的美冴,每天六點起床打扮、跟所有家人說早安,三餐都自己下廚,即使生病也要做完所有家事才休息,完美扮演好媽媽和好太太。家裡每個人也因此有各自的角色,我心裡好像總是住著一個法官,坐在高高的審判台上,看著渺小的我,宣判「你不夠好」「怎麼永遠學不會」。一次我洗澡時拉不動水龍頭的切換拉桿,大喊媽媽來幫忙,她拿棍子衝進浴室揍我,罵我不該什麼事都想靠她,我全身光溜溜被打,覺得又痛又羞恥,還是只能冷靜地說:「我會了,謝謝媽媽教我。」
或許因為青春期太痛苦,我大學念兒童與家庭系,畢業後當幼稚園老師,教小朋友探索感受,認識自己。十年前我爸過世,媽媽出現輕微失智,在馬路上亂走,燒開水忘記關火,我從只能聽話的女兒,變成照顧媽媽的大人,每天陪她聊天、睡覺、做完她忘記做的家事,發現原來我有能力做很多事,過去那些貼在身上的標籤和角色,不一定代表真正的我。
教師培訓時,我接受反霸凌訓練,讀了好多文章,知道受害者其實都在等一個道歉。只是時間過越久,我就越沒辦法開口,除了不知道怎麼面對當年自私幼稚的自己,也擔心道歉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不該再打擾對方。
直到二年前大女兒出生,我在臉書上曬女兒的照片,想到A也有加我臉書,如果他看到我這個加害者幸福快樂,是不是會很受傷?鼓起勇氣傳訊息給A,告訴他:「青春期的我們都覺得自己不值得,當時是我太幼稚、把氣出在你身上,但沒有人可以這樣對你。錯的都是我,我不該被原諒,但希望你可以感覺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