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能消幾番風雨──憶葉嘉瑩先生訪彰女

孩童的春天,是蝴蝶和秋千;對少年們而言,春光明媚、正堪尋夢;中年人的春天花發葉茂,然耕耘頗費辛勤;只有到了晚年,蝶慵夢淡、瓜果斑斕,回頭一望,乃最能咀嚼春天的滋味──我是這樣看待二OO五年春天葉嘉瑩老師的到來。

我生也晚,趕不上親炙葉老師的課堂。大學時期,每常聽講台上諸先生津津樂道:「我的老師葉嘉瑩……」,此類話頭,總令人心生嚮往。

解嚴的第二年,葉老師應清華大學之邀返台客座,並於台大、師大舉行系列講演。那時我大四,日常深居簡出,同學各自忙於謀畫前途,鮮少碰面;在葉老師的講演會場,我們卻幾乎全員到齊了,一面如久別的老友般熱情的寒暄,一面熱烈的盼著開場。

多年以後,我閉上雙眼,仍然可以清晰的聞見當天台上的人那宛轉音韻,和曼妙的手勢。彷彿古典戲曲唱作般的丰采,至今感動猶新。

葉老師本姓葉赫納蘭,先世屬蒙古土默特部。清初入關,祖上官拜工部員外郎,童年便在北京城一所美麗的大宅院中成長。然而古老的進士第未能阻擋大時代的風雨,二十出頭她不得不走出北京的大宅院,從此一路愈走愈遠,南下、渡海,輾轉各地,至於遠赴北美大陸,半生飄泊,屢涉憂患。

民國三十八年春天,葉老師曾短暫執教於彰化女中。仲夏間,產下一女。不料隨即因夫婿的緣故,被冠以莫須有的罪銜,連同襁褓中的嬰孩一同鋃鐺下獄,成為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後來雖獲釋,然無家無業、無處可歸,自此揮別彰化女中,另覓前途。葉老師在一次受訪中曾自云:「我的一生都不是我的選擇。去加拿大不是我的選擇,去台灣也不是我的選擇,甚至結婚的先生也不是我的選擇──所以我這一生都是被動的,把我扔在哪兒,我就自生自滅去成長。」這樣一顆飄泊的種子,儘管也曾有「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靜安詞‧詠楊花〉的感慨,然而對古典詩詞的熱愛,成為支援她走過憂患的一股力量。

葉老師的女兒曾云:「唐詩宋詞是媽媽的最愛,她一生都在與詩詞談戀愛。」戀愛的人總是年輕的,八十多歲的葉老師,氣色紅潤、兩頰微豐,自有一股雍容的風度。二OO五年秋天,她以八十高齡親自尋訪蒙古原鄉,東上大興安嶺,西度巴爾虎茫茫古高原,口占「餘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飄零敢自傷」,成為百年來家族中,第一個踏上蒙古高原的子孫,令人不禁嘆服,古典詩詞在她身上所展現的美感與力量。

半個世紀後的春天,葉老師重訪彰化女中,尋覓前蹤。黃昏時分,剛下過一場小雨。鵠候中,我忍不住試圖以她的眼光打量校園:小葉欖仁蔥蘢翠綠,杜鵑和九重葛紅豔爛漫,洋紫荊照例是粉嫩的。此情此景,隔著五十年的光陰望過去,是什麼滋味?這一個尋常的黃昏,彷彿因她的目光而顯出時間的重量。

是日,在演講廳臨時召集的談話中,葉老師主要勉勵年輕的高中女生,多讀詩。她強調,詩歌對人生具有特殊的感發力量,使人「窮賤易安,幽居靡悶」(鍾嶸‧詩品序)。她舉文人悲秋的傳統為例,屈原有「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宋玉「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初唐陳子昂感嘆「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凡此作品,絕非吟風弄月,而是深深恐懼於一生志意的落空。悲秋作品為讀者揭示了生命迫促的殘酷真相,啟發人們「不甘落空」的覺醒。由此言之,「感悟」乃詩之神髓也。走遍大半個世界的葉老師,儘管在夕陽無限好的年紀娓娓敘說著文人悲秋之意,心中應是平淡自足的吧!

當天在葉老師信手拈來、宛若天星的詩句中,我印象尤深的卻是老杜一首極為冷僻的五律〈除架〉。題材是微不足道的。家門口的瓜架,年久搖落,面臨拆除的命運,這在農業社會是平常的事,多情詩人卻感慨係之,隨即轉念一想,幸而花開過了,瓜果也熟落了,最後的瓦解是必然的,又何礙於曾經的挺拔堅毅呢?老杜平生蕭瑟,如此的安命之言,身為讀者且亦多艱的葉老師,因此可以稍解寂寞了罷。

離開前,葉老師一行人佇立於校門口留影。正逢下班時段,光復路上車水馬龍,人行匆匆。她站在將暮的天光下,面對鏡頭,安然地沒有特別露出微笑。我搖下車窗,深深地凝望,梁任公集句驀然浮上心頭:

燕子來時 更能消幾番風雨

夕陽無語 最可惜一片江山

公元一O八二年,王鞏(定國)貶嶺南三年後北歸。蘇軾過訪,王出歌女柔奴勸酒。蘇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因為綴〈定風波〉詞,下片云: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詞中可見柔奴性情,非尋常女子;亦見東坡氣象。前人說過,大事難事看擔當,順境逆境見襟度,古來第一等文人風範,大抵如此。他們各個克服了時代,完成了自己。葉老師平生行止,庶幾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