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與繽紛

大統百貨失火的消息，在新聞播報之前，就透過親友的的電話傳到家中。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客廳看著電視裡熟悉的高樓地標，成了不斷冒出灰煙的人造火山，連燒三日，父母惋惜不已。即使我只是十幾歲的少年，但從周遭人們對於祝融之災的反應，隱約感受到一個時代的結束。

相比座落市中心的大統，其實對離家近的尖美百貨比較熟悉。但這不減大統百貨在心中的重量，因為它已是七、八O年代高雄人的共同記憶。即使那是久遠的童年，我依然記得夏天的午後，在路邊站牌與母親等待，坐在沒有冷氣的藍銀配色的鐵皮公車裡，即使車窗已經拉開，仍然滿頭大汗靠著母親臂腕晃蕩昏睡，公車一路停停走走，伴隨著乘客下車時的拉鈴聲，發展中城市的汽機車廢氣煙陣陣飄入車內，有如蝗蟲般的機車群從車縫鑽行。

下了公車，母親拉著還沒完全醒的我，趕著變燈之前橫跨五福路，不聽使喚的雙腳像是踏著無重力的外星球。市區的店家騎樓擁擠著叫賣的攤販與機車，走過的行人即使側身仍然摩肩接踵，一路穿越行人的體味與攤販食物氣味，好不容易抵達百貨公司的一樓，撲面而來的冷氣與化妝品、香水融合強烈香氣，與外頭形成兩個世界，強烈的對比交織成嗅覺的記憶。

家裡有車之後，不需再等著公車與人相擠，假日父親會開車載我們出門。雖說私家車的舒適方便遠勝過公車，但彼時家家戶戶漸漸有一定的經濟能力購車，每到假日，市區無論是平面或是立體停車場往往超載負荷。雖然是待在有冷氣的車內，但我和弟弟囝仔屁股三把火燒得坐不住，再加上午餐時間的飢腸轆轆，往往耐不住性子直問什麼時候才可以下車，而已經不耐煩的父親常被我們惹得火冒三丈，直接在車內將我們兄弟倆教訓一番。

好不容易停好車，進到百貨公司內，卻仍然逃不脫排隊、搶位子、相互推擠的人龍。尤其是樓上的美食街，我們一家四口必須分工合作，我與弟弟占位置，父親去排隊購買餐券，而母親先在欲購買的店家攤位前排隊。有一次，我跟弟弟坐在位置等去排隊覓食的父母回來，結果一個霸道的中年男子威嚇我們離開。當時我跟弟弟年紀還小，搞不太清楚發生什麼事，以為是我們占到對方的位置，在要起身離開之前正好母親走回，與中年男子理論一番，那男子才放棄悻悻然地離去。

雖名為美食街，其實大多是巷口街坊就可以吃到的庶民美食，蚵仔煎、炒米粉、豬血湯、關東煮之類的食物，但在百貨公司裡躋身精品，身價翻倍。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外頭裹著不同口味顏色的巧克力脆皮的小雪糕，還有載著花壽司、蛋包飯等日式餐點的美食火車，那是只有月考成績優異時，才能享有的特別獎勵。

當時全家逛百貨公司，通常是過年前為了添購新衣新鞋，或是旅行前添購山上保暖的衣物或是海灘泳褲。但我與弟弟兩個貪玩好動的男孩，根本沒有耐性讓父母一套一套衣服試穿擺布，常常軟磨硬泡地要求去看玩具，去玩電動。鬧了幾次之後，父母索性一到百貨公司，就把我們兄弟倆放生在玩具區或是頂樓遊樂區；反正玩夠之後，我就會帶弟弟去服務台廣播，要父母來服務台找我們。

而頂樓遊樂設施，之所以對於我們這年紀的孩子有著無限魔力，除了當時最紅的《快打旋風》，還有《三國志》的橫軸遊戲。但最知名，也讓高雄人擁有共同記憶的當屬可以俯瞰高雄街景的空中列車，還有佇立城堡前的白馬，以及一到整點，孩子們就殷殷盼望著從城堡裡出現的公主與士兵跳舞。而這一切刻意營造的歡樂氣氛，直到發生遊樂設施令乘客斷頭的意外後，淡淡地抹上一層陰影。

新聞露出後，那陣子父母帶我們去大統，會刻意避開樓頂的一切，即使是再安全不過的旋轉木馬，也完全禁止。更不用說大立百貨樓頂，每每經過由下往上，看到半艘船身晃蕩在百貨大樓之外的海盜船，父母更是耳提面命有九條命也不准玩。

而在北高雄新崛起的尖美百貨，成了我們的新去處。當時鄰近左營、鳳山，正值開發蜜月期的三民區，平地拔起一棟百貨大樓，而還未開幕的百貨大樓前立了一個牌子，上頭寫每層樓的規畫，讓眾人對於未來藍圖充滿無限的期待想像。而當時與我同國小棒球社的尖美集團總經理之子，還跟我們發下童言豪語，等百貨公司開幕一人可以拿一台遙控車，頓時成為男孩們羨慕追捧的對象。

幾年後尖美百貨開幕，已經國小畢業的我們來不及拿到遙控車，但百貨開幕邀請港星郭富城來參加開幕晚會，造成巨大話題。即使不是追星族的我，也因為好奇跟著同學去湊熱鬧。雖然被滿溢到馬路的眾多人群擋著，無緣親眼看到郭富城，不過也算親身見證北高雄尖美商圈的崛起。尖美百貨與尖美飯店合併在同棟大樓，是高雄第一間住宿與百貨商場結合的觀光飯店。因為離九如交流道不遠，以及鄰近大昌觀光夜市，為較晚開發的北高雄帶來了人潮與商機。

因母親不讓我和弟弟暑假在家泡在冷氣房，於是怕暑貪涼的我們，會一早騎腳踏車到尖美百貨，只要一開門就乘著涼爽的冷氣直達遊樂場。匪類完一百元代幣，再到書店樓層看書或漫畫。有段時間我醉心遠流出版的日本戰國歷史小說，德川家康、織田信長、豐臣秀吉、上杉謙信、武田信玄，幾百年的風起雲湧，鎧甲、戰馬、刀劍、鐵炮，與戰爭中被焚燒的天守閣，一幕幕地在少年的腦中建構出想像的世界。直到肚子咕嚕作響，便到地下美食街吃一碗拉麵，或是買一分鮪魚可麗餅，再到樺達奶茶喝免費的珍珠奶茶，因其創始人與母親有私交。

但新建百貨的新鮮感，很快地就在我青春歲月裡消失殆盡。尤其是當時家用電玩盛行，以及後來網路遊戲崛起，沒有必要特地去百貨公司換代幣，排隊等待電玩機台。而想展現自我的青春期，也不再隨著父母到百貨公司購買大眾品牌衣物，反倒是跟著同儕去新崛江，或是知名運動品牌專賣店為自己打點行頭。但不可否認的是，百貨公司明亮寬敞的空間，以及刻意塑造出美好生活的品味，並非僅僅購物就可以取代。但這一切卻有著人造生活的幻象，讓未經世事年少的我，產生眼前一切美好將是永恆的錯覺。

但震驚全台的彭婉如命案將一切拉回現實。

當時彭婉如搭上計程車的飯店，便是同屬尖美集團並與尖美百貨同棟大樓的尖美飯店。此次命案的發生，頓時讓入夜後的北高雄風聲鶴唳，而家人也會叮嚀入夜後別外出，有時母親因要事晚點回家，我們都會下意識地擔心。首當其衝的，便是附近計程車司機的生意，而平常偶爾會去尖美百貨美食街吃晚餐的我們，也不再前往。

不知是發生命案，或是九O年代經濟泡沫造成的原因，尖美百貨的人潮急速下降。甚至從父親口中聽說尖美集團有財務危機，國民黨將收購接手爛攤子的聽聞。但崛起七年的尖美商圈似乎真是如夢幻影的南柯一夢，沒多久，尖美百貨就亮出即將結束營業的通告。在熄燈之前，我最後一次去尖美百貨所留下的印象，便是四處封上施工整理的隔間與公告，更是有不少專櫃在結束營業前就已經撤櫃，留下空蕩的展示櫃與展示架，看破看空。

而最慘澹的莫過於結束營業，曾被視為地標的建築，被掛上醜陋字體編排的廣告帆布，上頭寫著出租櫃位。每每那帆布被風微微吹起鼓漲的樣子，就像是家道中落的富人，被逼迫圍著一條自標價碼的浴巾出賣自尊，而無人問津的結果，更是凸顯落寞失意的寂寥。曾見證繁華的人們經過都不忍卒睹。而遭遇祝融之災的大統百貨，更是從九樓建築硬生生地腰斬為三層，曾是高雄百貨業巨人的大統，都只能彎腰屈膝，從賣場、餐廳轉型成健身房地苟延殘喘。

若說失火的大統百貨，是童年記憶的幻滅；那尖美百貨的倒閉，是少年對世界殘酷的認識。

雖然至今兩棟建築依然盤據原地，但已是沒有記憶的軀殼。即使我們這代仍擁有褪色的繽紛回憶，但即使拼貼修補在凋零斑駁的水泥牆面，最後留下的僅是泥灰壁癌，不可能回到絕代風華的時光。而當惜情的高雄人聊起舊大統、尖美百貨飯店，或多或少有唏噓可惜不捨，甚至可以以大統百貨將高雄人畫分為兩個世代。但世上再璀璨奪目的誕生也終有黯淡無光的離世，有眾人追捧的鎂光追逐，亦有獨自一人的寂靜落幕時刻。（本文摘自《長鏡頭》一書，九歌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