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開口

客家方口獅,嘴能上下開闔,十分可愛。真實世界裡的獅卻是百獸之王,一吼威嚴盡顯。可人類偏要以「河東獅吼」形容悍婦,以「獅子大開口」影射漫天要價。獅若能聽懂人語也感委屈吧,是汙名化呢。

車禍訴訟的兩三年間,我特意加入臉書相關社團,時不時就看到有人用「獅子大開口」諷刺受害方,每回都覺扎心。路上的車與人本有各自的道,卻被他者撞離常軌,有時不是一句抱歉能撫平傷痕,論及損害賠償本屬正常。只是當事者之間的拉扯往往考驗人性,易成羅生門,是非曲直霧裡看花,有時還真得踩在針氈上求天聽。

我經歷過三次調解,每回都大開眼界。第一次在2020年4月,可稱為「傻孩子事件」。自得知闖禍的是輛計程車,內心小劇場就活躍不已,想討公道又擔心計程車司機收入不豐。「萬一賠償款讓家計陷入困境怎麼辦?要原諒他嗎?」竟為這問題所苦,還徵詢親友意見。事發近六個月時主動向區公所申請調解,想著和平解決也好,且彼時斷裂的左手及復健早讓我精疲力竭。即便,養傷期間肇事者從未關心過我。

調解前照書上所說將預計索賠金額整理分類,醫療、交通、增加的生活費、車損及精神賠償等,用單手艱辛地製成Excel表格,務求精確。「若他誠心悔過,不為難他。」我想著。但那些住院、復健等費用已支付,著實無法忍氣認損,只好在自己的談判備案裡,一次次下修精神賠償數字。

調解那日,區公所的委員客氣且有經驗,是我最認可的一次。請雙方述說情況後要我提要求,同時讓對方明白有鑑定報告佐證,我並無過失,是他得擔負全責。只是,當我取出方案交予肇事者時,卻只被瞥了一眼。「太離譜,沒那麼多錢啦!我絕對沒辦法接受。」他吼著,還伴隨「獅子大開口」意涵的鄙夷眼神。之後就跳針式反覆說自己沒錯,還試圖將肇責推給我。

委員再次向他申明責任歸屬、走上官司可能擔負的刑責,也提示他我所列金額合理性,他竟回:「想讓法律處理那就更難了,哼哼哼,而且現在上法院也不會被關。」瞬間,我感覺自己不僅是被誤傷的獅,還被射穿了心。注視眼前毫無歉意與悔意之人,有很深的悲傷,卻不只是因為他是肇事者。

會後我又徵詢委員意見,他也看出對方無太多誠意,便建議我直接走法律程序。於是,原諒的心意竟找不到台階下……

兩天後我提出刑事告訴,之後肇事者遭檢察官起訴,案件進入地方法院。2021年9月迎來院方安排的調解,我卻彷彿遇見「貞子奇幻世界」。

偵查庭審理後我更確定肇事者無悔意,自然對調解不抱希望。況且會議進行時,調解委員並不多花時間了解雙方真實狀況,而是直接針對賠償金額詢問想法,更像在魚市喊價呢。我其實不明白,不先以受害者真正的損害作評估,如何討論出合理的賠償金額?果然,現場漸漸轉為以肇事者想法為基準的進行模式,喊多少便成起跳價。「三萬!」他啪一聲從包包裡拿出現金甩在桌上,散落一桌輕蔑。

我得很用力才能忍住怒氣。開會前不斷告誡自己不能被激怒,因為調解會是唯一能多接觸肇事者的場所,聽其真實想法或許有助之後的法庭攻防……所以,收起一口其實很有能力回咬對方的獅牙,我耐下性子看戲,看調解委員彷若拍賣官不斷與肇事者互相喊價,但你來我往的金額,始終連支付我的醫療費都不夠,根本鬧劇。獅子連「哼」一聲都懶。

只是,接連婉拒調解委員提及的金額後,現場畫風突變了。「不願和解,但妳要知道,你們會碰到不是偶然……」瞬間,神佛之說躍上談判桌,連「業」這樣的字眼都漫天飛舞起來,轉得我頭暈想吐。又一次不明白,國家執法單位莫不是有比天高的和解業績壓力,不然何以要將神佛請出?作為受害者得頂住多大壓力才敢開口說不?這何嘗不是霸凌。當場我想起日本的恐怖電影《七夜怪談》,怨靈貞子從電視機爬出的橋段讓人心生恐懼。只是,國家機構何時也需行貞子之道了?

「不。」我仍咬牙拒絕,不肯讓無理外力傾斜心中天平,只是回家後仍哭了一場。不只為己,也為那些可能因此同意不合理金額的受害者。因為,那樣的委屈一點也不亞於車禍本身。若說,這場調解有何收穫,那便是堅定了我繼續提告的決心,也就此放棄原諒的心思。

後來地院審理我獲得勝訴,肇事者卻提上訴,案子再進高等法院。只是2022年9月高院安排調解時,審理其實已經結束,正在等待判決結果。那時,我已無委屈求全必要,於是決定,敵方若惡意來犯,定迎頭痛擊。

調解時我無意表示太多意見,因為肇事者從未認錯,與他拉扯僅是浪費時間。當我表示不接受提議金額,想將案件交由法官判決時,調解委員或許急了,竟脫口說:「妳又沒有殘廢,領不到精神賠償的。」這話激怒我了。未重傷至殘廢就不會有精神上的痛苦?為求和解達成就能給出不負責任的訊息?難道欺人不懂法律?「你怎能確定我拿不到精神賠償!」我高聲回嘴。三年了,我再不是當年的小白兔。

肇事者此時竟一如既往開始說些推託甚至扎心的話。於是,深吸一口氣,我決定開啟惡女模式,將三年隱忍化作高分貝獅吼,狠狠擊向不知悔改的莫名倨傲。很兇,我知道,嚇得他不敢回話了,因為那是他不曾見過的我,他一直以為的傷貓。這次,回家後我賞了自己一頓大餐。

獅子張大口,或許是因為被踩得痛極了。若不曾痛過傷獅的痛,就別妄議他該不該開口,該吼上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