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山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游泳池邊,年輕的曲線一字排開,幾十雙眼睛暗地裡互看,我縮在角落無法感到自在,只因穿一襲無趣的深藍色泳衣,連身的四角褲樣式,更凸顯出自己扁平無趣的身體。

那泳衣是母親不穿,直接移轉給我的舊物。素色的泳衣緊緊貼在我的肌膚上,我總想像同學的眼神,從我肩膀一路往下,開往一條筆直而平坦的公路,小腹微微上下坡直達大腿,無可遁逃的尷尬感,就那樣卡在我的胯下。

暖身過後,終於能將身體藏匿水中,水波搖動,模糊彼此的形狀,你的我的,全都凝在水的果凍裡,只是室內泳池缺乏直射的日光,待在原地不動的我,很快就冷到渾身顫抖。

「嗶──」體育老師的哨音以我為中心,將水面剖開,池水朝我的兩側退開,再度現形我的尷尬與不安。

「快點練習,還在那邊不動!」

幾位女同學像魚靈巧游開,金閃閃的鱗片上掛著清脆的笑聲,我卻遲遲無法在水裡放鬆,受到哨音催促的我,只得勉強將頭埋進水裡,雙腳離開池底,憋氣癱軟成一隻水母。

但我很快就感覺到水從我的耳鼻注入,慢慢盈滿體腔,身體像是就要碎裂的玻璃,我趕緊探出水面用力咳嗽,再打幾個噴嚏,發現老師的哨音終於遠離,才再度尋找下一個合適的角落瑟縮。

整堂課,我就這樣不斷閃躲哨音的追擊,整個夏天,我都泡在焦慮的池子裡。

記得小時候,我曾經學過游泳,那時不像現在這麼怕水,我和兄弟姊妹們一起去家附近的泳池戲水,雖然還稱不上是真的「會游」,但玩著鬧著,就能在水裡移動一小段距離。

那時的自己才不在乎穿什麼泳衣,絲毫不在意身體的形狀、他人的眼光,我好懷念那種無憂無慮的自由。

上完游泳課回家,逆光中一個豐腴的剪影,正在庭院裡晾衣。我將穿過的泳衣泡進臉盆,雙手伸進泡沫裡搓洗,沖淨後再擰去水分,正要掛上衣架,卻被母親叫住。她皺起眉頭,將泳衣接過手,嘩啦一聲又擰出好多水。

我看著被衣架撐開的泳衣,像一襲暗色的海豚皮,在陽光下滴水,突然感覺下體一陣洶湧,鮮紅色的洪水沖刷我腹中的沙洲──唉,早一點來,我今天就不用下水了。

母親窸窣拆開一個包裝,遞給我一件早上去市場買來的白色胸衣,她視線落在我胸前,衝我無奈的笑。

「怎麼給妳補這麼久,還是『飛機場」?」

我不知該怎麼應答,好像是我辜負了母親熬煮的藥材──更確切說來,是我的身體辜負了母親,她花了大把的錢買來藥材澆灌我的身體,我卻用那什麼也長不出來的貧瘠身材回報她……

我靜靜接過那件白色胸衣,看著薄透的布料縫製成兩個微微隆起的土丘,窗戶突然喀喀震動起來,轟隆聲由遠而近,一架飛機劃過庭院上空,即將降落位於我家附近的飛機場。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得穿胸衣,畢竟我的胸遲遲沒有發育,肋骨一列列隱約可見,我很平,我是個平面的人。

以胸為中心,朝著上下兩個方向,全數展開成一個平面,這演化了16年的地殼除橫向拓展範圍,等高線幾乎毫無變動,一片遼闊的平原安安靜靜,能量究竟何時會釋放?它是真的蓄積在底層的某處,還是終究只有鮮紅色的伏流,嘩啦嘩啦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流動?

我是平面的,扁而平,並且薄,比胸衣的布料更加薄透,像一張半透明的描圖紙,在風中啪啪拍動,被風吹皺後再勉強站起來,看起來像個人,卻是個丟失性別的人。

如此扁平的我,穿過晾衣繩上溼漉漉的衣物,穿過母親的指縫,穿過院子圍牆紅磚間的隙縫,再穿過街上有各種凹凸立面的人群。我觀望那些群山溪壑,星與月在他們身上投射出變化多端的陰影,他們是充滿鼓點鏗鏘的音樂,而我只是一個氣音,不經意掃過他們眼前,不受注意的飄盪而過,順著他們說話的氣流騰空飛起,最後降落在一個布滿蕾絲薄霧之處……

「需要進來幫妳嗎?」

內衣店阿姨溫柔的聲線穿過簾幕,彷彿隨時要化為一隻大手,觸上我的肌膚。

「不……不用!」我慌張地說。

內衣店的更衣室經常無法上鎖,與其說是門,其實只不過是一塊可以唰一聲拉起的簾幕,簾子的邊緣縫製一個小小的布環,就這樣輕輕掛在一個門框邊的掛勾上。

「都是女生,不用害羞呀。」

阿姨的身影在關起的簾幕縫隙間來回走動,令我焦慮萬分,我手忙腳亂地套上內衣,一邊回答「真的不用了,謝謝。」

但阿姨終究闖了進來。當她好心的幫我扣好背後的鉤子,隨即將手伸入我穿的胸罩裡面,替我將胸部周圍的肉,用力的撥進罩杯裡頭。

「妹妹妳看,其實妳不是沒有肉,穿內衣的時候,就是要這樣『喬』一下,知道嗎?」

罩杯裡似乎裝滿了一點。阿姨看向我身上那兩個不再那麼空蕩的罩杯,終於滿意的退回簾幕後方。

我看鏡子中的自己,試著感受「有肉」的感覺,兩個罩杯之間,第一次投射出一道淺淺的陰影──

原來這就是我的胸部應該要有的樣子嗎?

我內心興起一股奇異的感覺,然而當我將手臂抬高,隨意作出幾個稍大的動作,卻只見阿姨剛剛「喬」好的那些肉,立刻又回到原位,攤平,回到原本屬於它的地方。

罩杯再度空去,我立刻明白,那些阿姨所說的「肉」,原來只不過是我的「皮」,它們被擠壓之後,暫時被雕塑出某種令我感到陌生的造型……

我冒著被內衣店阿姨再次入侵的風險,倉皇換下試穿的內衣,從飄動的簾幕裡溜出,趁她招呼其他客人時,趕緊將那些內衣往櫃台一丟,匆匆穿過那些充滿蕾絲與鋼圈,彷彿與我無關的內衣們,狼狽的離去。

後來試穿內衣時,我堅決再也不讓任何人進來。

我開始對蕾絲反感,或許是因為裝飾在平坦胸部上的蕾絲,更加強了自嘲的語氣,我總是選購素色的胸罩,快速買完匆匆離去,買內衣對我來說,簡直毫無樂趣。

然而進入大學後,我發現有些女生會相約逛百貨公司的內衣專櫃,我才知道,原來對許多女生來說,買內衣竟是種休閒娛樂。

這對我來說簡直不可理解,明明是穿在裡面的衣服,為何要有那麼多花樣?明明充滿堅硬的鋼圈箝制身體,為何甘願掏錢購買各種昂貴的款式,並假裝一切都很舒服?

我對穿內衣痛恨至極,卻又沒有勇氣完全嶄露自己身體的形狀,只好不斷摸索,直到終於理解自己的尺寸原來是市面上最小的70A,但罩杯的形狀總有細微差別,不同角度攀升相異的弧度,有些趨於渾圓,有的像水滴,有的則是俯趴的山……

照理說只要不斷試穿,總有一天,我就會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內衣,但我卻始終遍尋不到,只得勉強穿各種不合自己身型的內衣──有一天我突然領悟:難道我的身體,被整個內衣市場給摒棄了嗎?

我帶著各種身體的困惑,與某人陷入戀愛。「我喜歡妳的小胸部……」他說。

我半信半疑,試著讓他鑽進我每一個柔軟的隙縫,我期待接下來的驚喜,說不定,我將因此顛覆自己一直以來的困惑,但我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響,一種紙張被揉皺的聲音,而且愈來愈皺,彷彿有隨時會破掉的危機──

我趕緊將自己縮回一顆紙球,遠遠滾離他的世界,將自己重新攤回那張原始的平面,再慢慢撫平上頭的皺摺……

有一年的冬天,我鼻子過敏得相當嚴重,打開受潮的衣櫃時,我突然發現,自己早已厭膩了滿櫃子不合身的內衣。我將它們打包,和擤完鼻涕的衛生紙一起送往垃圾場。

那個冬天,我並未添購新內衣,卻買回一件蓬鬆的羽絨背心,在寒冷的天裡,溫暖的羽絨隔著尼龍表布徹底擁抱著我,我發現這樣一來,裡面即使沒有穿內衣,也根本看不出來。既然如此,我開始嘗試不穿內衣,我漸漸習慣,即便出門也十分自在。

後來的每個冬天,我都穿上那件羽絨背心,少了一層總是不合身的內衣,柔軟的衛生衣靜靜的貼在我赤裸的胸部上,前所未有的舒適感令我有種回到童年的錯覺。

更後來的某天,我懷孕了。

「生下來吧。」另一個低沉的男性嗓音,在我胸前偏左的位置迴盪,我想起自己是一片薄透的紙,不確定是否該成為一名母親,但下腹卻逐漸立體,地熱噴發,土石奔流,胸前開始造山,等高線繁複起來……

第一次,我擁有一對稱得上是「乳房」的東西,但乳頭早已不是少女的粉紅,不但凸起變大,還帶有暗沉的棕色。

這令我詫異,卻又混合某種欣喜,一枚早已生鏽的性別徽章,彷彿被重新戴上,我觸摸它,感覺如此陌生,彷彿自己從未擁有過。徽章的別針刺入肌膚,痛的不是胸前,卻是腹部。

陣痛一波波來襲,一針一針刺進去,慌亂間我被推入產房,鼓脹的身體裡星河運轉,形成一個柔軟的甬道,一顆遙遠的星球咻一聲滑出,哭聲價響,喚醒沉睡的板塊,造山運動再次轟然進行,無數乳白色河川如飢餓的獸群驟然衝出……

不知什麼時候,我的手腕被戴上淺藍色手環,打印日期與名字──原來,我一直都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女人。

隆起的乳房肌膚彷彿變薄,透出底下的青綠色血管。一名小孩攀上我的胸前探尋,彷彿他早就預期了一切,小小的口與我胸前那柔軟而突起處準確對接,傳輸初生宇宙中,純淨甜美的乳汁。

我好奇擠壓乳頭,幾道乳白色水柱竟噴射而出,畫出完美的弧度,唰唰落入玻璃瓶中,靜置後形成初乳特有的,乳白與黃的漸層。

孩子總是緊緊貼我的身體,尤其是乳房,有時吸吮到一半,突然抬頭衝著我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乳房受到如此迷戀,曾經枯燥貧瘠如紙片般的身體,如今用力敞開,成為溫暖多產的雨林。

冬天時,我不再穿羽絨背心,取而代之的是背著孩子的嬰兒揹帶;胸前日漸沉重的孩子,和羽絨背心功能幾乎相仿──保暖,並且遮掩未著內衣的胸部。

幾年過去,我牽起女兒的手走進賣場,想汰換幾件早已穿到破損、變形的內衣,我站在內衣展示櫃前,這才驚覺,如今附有鋼圈的款式竟然寥寥可數,原來,那些約束身體的鋼圈,就在我育兒的這幾年,女性健康意識逐漸抬頭後,默默退場了。

我一一觸摸架上那些號稱「運動型」的內衣,布料親膚柔軟,令我不禁深吸一口氣,慶幸未來的女性再也不必被堅硬的鋼圈給勒住呼吸。

「這是什麼衣服?」女兒抬頭天真問我,我看著女兒稚嫩的臉,撫摸她柔軟的髮絲。

「是給ㄋㄟㄋㄟ穿的衣服。」

個人簡介

桃園人,喜歡詩、小孩、逐格動畫。著有詩集《站起來是瀑布,躺下是魚兒冰塊》、《大象班兒子,綿羊班女兒》與散文集《青雪踏踏:孩子們的日常詩想》。

得獎感言

沒想到會得獎,畢竟一直以來,總覺得自己不太擅長寫散文,但或許是到了一個年紀,寫散文的心態變成在記錄人生,覺得這樣也蠻有價值的。大大感謝文學獎的鼓勵,接下來的人生,我再繼續探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