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漂(上)
一.
她從酒店房務間推著家政車出來, 老遠看見過道上的來人,竟似是從失落的記憶裡走過來的,心頭不覺一顫。
她輕手拉直衣身,瞧著壁鏡撥理一下髮尾,挺腰立定,待他走過時說: 「早安,先生。」
他似乎哼唔了一聲。是他嗎?她眼前一亮。
她從VIP名單上老早就知道有個叫「畢寧」的來了。這一下照面,才認出是他──響噹噹的男高音畢寧!經理特別指派她打理他起居,她資格夠老,手腳麻利。可哪知道她還是這個時代說的「粉」?她珍藏過他的CD「普契尼」,上面有人人愛聽的《Nessum Dorma》( 一個也不能睡)。封頁有個側臉照,一張長臉,深眼窩下兩股大顴骨,一個方下巴,高鼻長挺,像個古希臘雕塑。叫什麼神呢?酒神?
她從來不曾想過,此生能跟他碰面,才一步之遙。他身上的古龍香,沉重的哼唔一聲,竟是貼面的親近。
這是什麼奇遇呢?
女高音叫Diva,就是神,能唱出高C的男高音,唱得圓圓潤潤,毫不費力,何嘗不是神?黃老師說過:義大利文裡,叫他們做Divo的。
她回頭偷看他電梯前的身影。白髮夾著幾綹烏黑,梳理得一絲不亂。腰桿直挺。他挺起頭發呆的神色,是那麼自信,眼神那麼閒定,彷彿就是CD內頁剪下來的定照。看他徐步踏進電梯箱,似乎還跟裡頭的人點個頭,電梯門剛好關上。
她看呆了。
二.
她半天的房務工,像夢裡一團風。擦廁所,甩床單,撤枕被套,倒煙缸,吸塵抹地,迷迷糊糊。早上的偶遇,讓沉壓的過去如奔洪一樣,排山倒海。自己辛苦打造出來的這個「港漂工」,一下沖得七離八碎。誰知道這個酒店管家,本來是個上海音專的「尖子」!
回憶襲來,殺個措手不及。先來的是普契尼的幾張CD。鏡頭一轉,就是汾陽路的音樂殿堂「上海音院」。唸「上音」的當年,她托人從香港買來了他的CD,都是歌劇。有一張普契尼專輯,在宿舍裡播了幾日幾夜。
誰能比得上他,把《杜蘭朵》唱得如此溫柔又壯烈?誰能在舞臺上拿起Mimi的小手,讓她感到連月色星輝都憐羨她的美麗?誰會拿他的海報掛牆,給自己哄睡?
「上音」的青春,染滿了梧桐花色,都消匿在遙不可即的九十年代。如今,廿一世紀又過了十年,一個老港漂,推一輛家政車,滿身「潔廁漂」的香俗味膩。這種委屈,是歷史的錯位?
三.
她拉開客房的窗簾,準備撤布草, 一邊想:自己已是四十開外的人,還有什麼過往不能想?這些年,她沒有向人談過前半生。誰配聽?但誰忘記得了汾陽路上的梧桐綠?
一場偶遇,竟令她昏頭漲腦。
這到底是一場奇遇,世上五洋七洲,傾慕他的何止萬萬人?有幾人一生裡有幸能跟他說句午安,聽見他帶笑的哼應,嗅到他老派的古龍香?他,是她年輕時最崇高的夢。一切藝術, 所有情愛,什麼式樣的人生終極,都統統凝鑄在他的歌囀裡。她跟阿楠的第一次造愛,就在宿舍,阿楠咬嚙她,不也是播了他的多蘭朵,掩住她的喘息、尖呼?又是如此的三月天呢, 她不是唸過嗎?落花時節又逢君。居然遇見如夢的他,而他又牽扯來了當年韶華初盛的自己?
汾陽路的「上音」, 她鐵了心不回望,但幾曾忘記過?連正大門的幾株紫玉蘭如何紅粉招搖,樹疤如何刺手,她都記得。她學的是歌劇美聲Bel Canto。別人問她學什麼,她就應:「戇篤篤」。幾年裡,清涼沁人的梧桐路上,走在琴店與咖啡店之間,一身花香,走進「上音」校園大道, 走過歐陸式的古雅專家樓,抬眼貪羨過半月形拱券長窗,欣賞過落日挨邊的瓦尾頂,毛石牆,聽著好聽的提琴, 還有人操嗓子。
下課後, 到「小白樓」占個沙發坐,捧著咖啡泡一個下午。她雖算不上「上音」頂尖子,但打得進聲樂歌劇系,還是全國的少數。
當年比她低兩級的方大姐據說已經當上了聲樂歌劇系主任。她長得漂亮,沒話說。歌唱了得, 還上電視當連續劇的女主。自己呢?港漂房務工!
當年, 大家都想出國,朋友圈能在幾個月裡消失了一半。「翻過去」是口號,「來去自由」是政策。只要能出來,什麼不可能的都變得可能。天天麥當勞,漂港後就變成家常,人生立地天高海闊起來了。現在回望,不是極可笑嗎?當時要來的是阿楠。
他拉二胡,是劉派閔脈的傳人,香港有個中樂團招他過來,工資是國內的翻倍。她還記得,他在宿舍的門房等她,見她下課回來就展開兩個酒窩笑,一手搖甩著白信皮,郵票上閃晃著異地風采。一臉喜洋洋說:「我們要港漂!」
於是兩個人高高興興結了婚就來了。她在「上音」還沒唸到畢業。
來了沒幾年, 兩個人就拆伙了。「結婚是重新認識的開始。」誰說的呢?戀愛是黑矇,要靠婚姻開眼。阿楠是個丟三落四的人,他舊時的豬窩一片狼藉。婚後才讓她看出來,丟三落四是一種浮淺,心眼只看見擺面前的繽彩。他迷上了港式「高達」玩模,他愛學港男模穿背心、吊帶褲。他永遠忘了結婚周年,作夢會喊個她不認識的名字:Anna,Anna!不久,他跟團裡有個彈古箏的女生已經搞到了一起。分手時還說:「是你死要跟來,我們才結婚。這幾年,受害人不單是你一個。」事到如此,她還能說什麼呢?只怪她看錯了人。
分手並不痛。她其實並不怎麼愛阿楠。 他彈二胡只彈高山流水,愛情只是生物性多巴胺,哪裡知道愛得要死的溫柔?她跟他講過一個奇怪的歌劇:尼祿皇殺人如麻,滿手鮮血,終於贏得了漂亮的璞比亞。他唱:「愛啊,我從此不死,不痛。」唱得輕輕細細,溫柔得那麼摧心!歌劇的荒謬,對於阿楠只值一個冷笑。
她,唱歌劇的,在香港完全沒機會。當年的香港人有個奇怪的想法:洋東西,他們香港人才算懂,國內的都是半吊子,說普通話的嘴巴裝洋腔,統統是鹹淡水味。某年有個歌劇院招歌手。她才剛開口唱了兩句,別人就遞個眼色 : 罷了罷了。
她沒想到,港漂四五年間,竟有雙重的失落。男人拋棄她,香港也拋棄她。
幸好她有個親戚在一家旅館當房務領班,她跟她學,撐得住生活有餘。她手腳精便,幹活麻利,還有一口漂亮正腔的普通話,又能說點英語,好一個斯斯文文的女生,過了九七,輾轉就來了這家頂級五星店。而男人嘛,港漂圈內外都有過,幾個來去,沒個長久。倒是有個港男跟她坦白過:「你怎麼老是什麼都不在乎?我就那麼可有可無嗎?你拿鏡子瞧瞧自己的笑法,嘴角、眼梢、鼻尖,統統瞧不起人。你是管家工,我幾曾看扁你?而我,少說也是個經理呀!你不能對我更好嗎?」她聽了幾乎笑掉牙。香港人!幸好他還不知道她唱歌劇美聲出身,不然會摔下床呢!
「脫婚」以後,她最後還乾脆脫了「港漂圈」。她想獨立,乾乾淨淨。
當初,老港漂都勸她找個白領「斯文工」,要漂得有身價。港漂是優種。看,來去幾年,誰已經買了房子,誰又當了老總。她乾笑一下。過去一切,她想來個了斷,好想創作一個新 「我」,最好連自己也不認得。若非如此,就辜負了漂港一場。
跟阿楠漂港,當初覺得是斷線紙鷂,任風吹它天南地北。到了阿楠甩掉她,怎辦呢? 自己就是一隻新紙鷂,要放上天。
她愛上體力活。每天拿起抹布,拖把,畚斗,幾乎就是挽手老友。甩床單,鋪床單,洗馬桶,給床頭包角, 把棉被拉平拉挺,孤孤獨獨,日出日落,輕易就過去了。一沾床就睡死。 活著,何陋之有?
她還愛上了酒店。越高檔次越感到奇妙。她留意到,店客進了店,都換了另一個人。溫文的更彬彬有禮,拿出高貴要把你比下去。不羈的更放浪形骸,笑得更朗亮,手腳比劃更來勁了。似乎酒店才是家。而他們當服侍的,格外溫文爾雅,連笑容也恰到好處,甜膩得不遠不近,無過之與不及。酒店是個演歌劇的戲臺,最合演莫札特式的「費加洛」。
這些年, 她幾乎沒想過 「上音」,彷彿變了另一個不相干的人。陌世相忘?鏡子前那個穿白制服、滿手髒布的中女,一張疲頹的瘦臉,跟「上音」的回憶完全配不上號。天上人間? 她才不會這樣比。活著的日子總是在前,過去是一分一秒的死掉。她,向前向上。
「上音」是一本老照片簿,包封了,從來不想打開。也最怕孤零零一個人打開。沒想到一場奇遇,讓泛黃的老照攤落一地。
整個下午, 她昏頭昏腦,彷佛是自己跟自己不停說話,一個個髒塌塌的客房,轉轉出出,過去二十年,在慢悠悠的幾個鐘頭裡,像電影拷貝,配錯了播放機,無脈無絡的不斷跳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