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葉含笑的醫生詩人

像每一首詩的誕生一樣,人人都各自書寫著一首謎一樣的生命之詩。千萬人之中每個人的際遇都是天差地別的,只因偶然或刻意經過某一個點,選擇或被選擇了不同的路向,自此地北天南,各自發展出迥然不同的人生故事來。

詩是靈魂的飛行器,當你「駕詩」飛翔時,若有人偶然在機窗外遠遠跟你說哈囉,不論他寫不寫,只要他愛詩,彼此就找到了最好的溝通密碼了。也因此,李飛鵬與我一醫一工,本很難交會,只因都喜歡詩,乃偶然在四五十年前於耕莘青年寫作會之「寫滿了字的沙灘上」,因緣際會地因詩而摩肩碰撞過,也只打過幾次照面,從此各自分飛,長久未相往來。卻因幾年前有點耳鳴問題去台北醫學院看病,瀏覽醫師頁面時「偶遇」了他,從此又因「詩的中介」再有了聯繫。

幾十年來他從事著精彩繽紛的醫事生涯,穿梭於無數老幼男女的生老病死中,摩娑成一位經三家大型醫院院長資歷、具豐盛「穿生透死」歷練的醫生,我則腳踏兩船過著「日工夜詩」的雙面人生。很難想像,理當忙碌異常的李醫師,專心致志於其職涯,卻從未忘卻初心,在臨退休之前,先以幾本童詩集的出版「掩人眼目」,接著在退休後才幾年間,分三回整理,將他一生也不知何時何地寫下的近六百首詩作,分三大本詩圖集重磅暴雷似呈現,分量之多,真是令人結舌瞪目。

好事者,恐大多會心中存疑,此位當年三院院長及副校長退休的耳鼻喉專科醫師,是自何時何處於何人眼中鼻中耳中掏出如此諸多詩作的?又是何等忍功可忍如此四十餘年不發表,末了卻以長條鞭炮連番炸響,害讀詩人皆措手不及,不知如何短時間消化他如是厚重的詩作品?

也因數十載未與詩壇有何接觸或往返,其寫詩之方式或視角,另類詭異,自有其純真素樸之處,也有其獨特的觀看和領會,尤其是對生命之脆弱易折、醫事之複雜弔詭,深有體悟。比如他大部頭詩圖集《悲傷的建築》及《那門裏的悲傷》兩冊,紀錄了行醫生涯中所見人之老、病、和死,寫出了迄今從未見過有其他詩人有如是豐厚的經驗和描述。第三本大書《在裂隙中完成艱難的旅程》則對人生於各種境遇之裂隙中如何艱難存活,留下了他人所難為的見證。他的醫師生涯,幾乎像個布道者或宗教家,努力鼓舞眾生如何突破困境,求得生存或快活的路徑。

《李飛鵬攝影詩集》則是上述三本大書中偶然掉下來的幾片小葉,他隨手拾起重編,加上他拿手的攝影家角度,將他悲天憫人的傳道人精神、和李商隱、李賀似奇詭另類的行徑和角度,切入其中,俯瞰世界、重觀人生,對生之有限、命之易脆、大限來時一切如浮雲、努力一輩子能留下什麼……等等大有感懷,以是凡日常所見無不是生命的符碼或代表物:窗子是四象限、鐵物是鎖鏈、立桿是權杖、牆角小花是艱難之詩、枯葉是破敗身體、斷木是扭曲之臉、X光片有張苦臉、訃聞如鳥翼飛至、告別式的遺照如不怎樣的盆景插著、車速限制即人生大限……等。他尤其對於落葉的各式「表情」和衰毀形式更是深有體認,或金亮完整福相十足、但大半蟲噬破裂、或扭曲變形、或歪斜病態、枯萎衰脆,不一而足,無不可與其醫師經歷中的諸多生死病痛現象,相互驗證,即使當年高掛枝頭,揚風灑脫,有朝萎落於地,莫不隨風揚去。

凡此種種,更堅定了他寫詩作為一生志業的心願,詩成了他自《悲傷的建築》、《那門裏的悲傷》、及《在裂隙中完成艱難的旅程》中脫拔而出的最大驅力。

對李飛鵬而言:

詩是石灰牆上硬長出的一片綠葉

以這片綠葉他就可「拈葉含笑」,以之對抗或抵擋那些必然衰微腐朽的生命的落葉。這片詩的葉子不只能鑽牆而出,且不注意間就長了翅,待會兒又將:

詩總像一隻鳥 倏忽

自靈魂的窗前飛過

詩越寫越多,成群結隊時更是壯觀,比那些醫學論文或病歷報告有意思一百倍一千倍:

那一整本詩集裡的詩

則如一群鳥結伴列隊飛行

他也了解,只要有一片詩的葉子能「常青」,這一生就夠了:

詩中至少要有一行

像射出一發子彈

和讀者對決

他說的「一行」是「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的那一行嗎?這一行要力道如子彈,是要射向眼睛,射向心,射進靈魂裡的。四五十載於醫學生涯裡浮沉,他的感悟竟是:

如果你寫不出一首可流傳好詩

浮生就真的如雲

如此李飛鵬越看越不像一位醫病的醫生,更寧願是一位企圖點亮世人靈魂的醫生了:

最後

只剩下寫詩

如這根小小的樹枝

還綠著一片葉子

如最後熄滅的

一盞燈

樹斷了無妨,枝枯了也無礙,只要還留有一根小小的樹枝,「還綠著一片葉子」,就仍生氣勃勃、必可堅持活存,「如最後熄滅的/一盞燈」,於眾暗中亮一陣子,則餘願已足,他即可「拈葉含笑」,捨生或捨身離去。世之痴迷於詩如斯如李氏其人者,真是不多見啊!

單就李氏癡詩如是,即知其人可愛、其詩其圖可讀,何況其詩如其人,幽默可親,三言兩語即可用比喻讓病人破啼為笑,他最愛開的處方是一帖名叫「詩」的藥,簡短幾句即微露禪意,像一位要點化世人轉念的禪師。此攝影詩集乃其牛刀小試之作,愛詩人或可回溯閱覽他更大部頭的三本詩圖集,或能更深領會此醫生詩人如何自悲傷人生和裂隙生命中提煉出與眾不同的詩章來。

(本文係《李飛鵬攝影詩集》書序,秀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