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三日
一
考完試回到家,房子的四壁都壓過來,壓抑得很。飯桌上,我跟父親說想出去走走。父親曉得我說出去走走不是到縣城走走,而是去省城走走。他起身去了裡屋,鑰匙抖動,接著是開鎖的聲音。
父親拿了一千塊錢放在我面前,我又退回給他五張。父親準備再推過來時,我把錢連同他的手一起摁住了。他馬上齜牙咧嘴,滿臉痛苦。他的手傷了,還沒好利索。
父親是個電工,經常帶電作業,隔幾年就會被電打傷一次。這次最嚴重,從手背、手指一直通到手腕,就像被放在鍋底燒透的一根帶著五個枝丫的木炭。我懷疑裡面的血管已經堵住了,沒有血液在裡面流動。他還能拿起筷子,只是手指僵直,夾菜比以前吃力。
據他的工友說,他被送到醫院時才有了知覺。醫生看見他的時候,就打算截掉他的手。幸虧他及時有了知覺,才算保住了手……
我趕緊把手拿開,讓他把錢收起來。我說我已經長大了,到處都是工地,沒錢了我可以去搬磚、和泥、推小車。就算賺不到錢,混口飯吃總不難吧?父親沒再說什麼,拿著錢又去了裡屋,又是鑰匙抖動的聲音。出來時遞給我一張卡,農行的借記卡。說上個月就幫我辦好了,密碼是我的農曆生日,本打算開學的時候給我的。他讓我帶在身上,說他在裡面存了一萬塊錢,缺錢的時候就去取款機上取,非常方便。這回我沒推辭,把卡收起來裝在口袋裡。
天亮的時候,父親騎車帶著我去了他們廠裡。他們廠是專門殺豬並冷凍分割肉的地方,外面人都叫冷庫,也有人叫肉聯廠。肉聯廠離我們學校不遠,每天早晨我們趕到學校附近,聽到的不是琅琅的讀書聲,而是一陣陣豬的慘叫聲。
後來,有一陣子沒有聽到豬叫,我們都挺不適應。班裡最不適應的那位同學專門跑去打聽豬為什麼不叫了?然後才知道他們廠裡改用電擊殺豬了。減少噪音和豬的痛苦,也豬性化了一些。
肉聯廠每天有三輛冷藏車往省城送豬肉。父親想讓我搭個便車省下路費。
父親先帶我去見他們廠長。廠長姓杜,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叫他老杜。去之前父親特別叮囑我,不要亂講話,也不要插嘴,說老杜是個怪人。我早就聽說老杜是個怪人,他原本是鎮上的幹部。可他偏偏不當幹部,承包了肉聯廠做了老闆。
做老闆也就算了,他毛病還挺多。不管哪裡來人,領導也好客人也罷,他上桌就喝三杯酒,半個小時把飯吃了,兩手一拱說道:「抱歉,我還有事,你們吃好喝好,不要客氣。」說完轉身就走,去忙自己的事了。
老杜聽說我要搭廠裡的車去省城,便從辦公桌後起身,走過來把手伸到我面前。我握住他的手,肉肉的厚厚的很有溫度。
老杜問我:「考得怎麼樣?」
我說:「挺好。」
老杜說:「錄取通知書下來,拿到我這裡領獎。普通本科獎勵四千,985、211獎勵八千,清華北大學費全包。」
老杜一邊說著一邊搖了搖我的手,我有點燥熱起來。老杜抽回手,走到桌前拿了包「玉溪」給我。我給他鞠了個躬,便跟著父親去冷庫裝車的地方。
冷庫門口,叉車正把一架架凍得硬梆梆的豬肉塞進冷藏車裏。開叉車的師傅穿著羽絨服,不斷體驗著從冬天到夏天、再從夏天到冬天。
冷藏車司機的年齡跟我父親差不多,面色卻更黑。父親對我說:「這是呂師傅。」
「呂師傅好,」我主動伸出手。
呂師傅握住我的手,剛上了一點力量又松了下來。我把剛剛老杜給我的「玉溪」煙遞給呂師傅。呂師傅也不客氣,接過去就撕開,抽出一根點著了,吐出一口煙圈說道:「媽的,老闆抽的煙就是不一樣,香噴噴地好聞。」
我爸提醒呂師傅:「別讓老杜看見,現在作業區不給抽煙。」他把我交托給呂師傅,上工去了。
二
八點整,我爬上副駕。車一路往南從縣道拐上省道,到了縣城邊上又上了高速,向著省城的方向一路疾進。
呂師傅很高興,說這一路終於有個說話的人了。車子每過一個服務區,他就讓我給他點一根煙,點的不是「玉溪」,是六塊錢一包的「紅雙喜」。
我不解,問他:「為啥不抽『玉溪』抽『紅雙喜』?」
他說:「『玉溪』是好煙,留著到省城撐面子。省城的人挺牛逼,阿貓阿狗都抽好煙,動輒就往外掏『中華』。」
我對香煙沒有研究,也不感興趣,我就想看看長江,人卻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車子已經停在了一個挺大的倉庫門前。一輛叉車正叉著一板肉緩緩地後退,然後調頭直奔庫房。
卸完了貨,呂師傅帶我去食堂吃飯。三葷一素,不夠再添,不要錢。吃完飯我跟呂師傅告辭,他叫住說:「你等等。」
然後跑到駕駛室拿出一個雙肩包,他幫我把包背在肩上,把扭曲的包帶捋平,說:「出門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丟三落四的。我隔一天來一趟省城,你要是回去還搭我車就這個點到這個地方來找我。記住,萬一遇到活鬧鬼,就說你是外地來的窮學生,沒錢。」
我問:「啥是活鬧鬼?」
他說:「就是小痞子,電視上看沒看過收保護費的?」
我以為他嚇我,他說:「天黑了就找地方睡覺,別在街上瞎逛。活鬧鬼急眼了劃人肚皮眼睛都不眨……」
呂師傅喋喋不休,簡直比我爹還像我爹。我連聲答應,一溜煙地讓他在我面前消失了。
卸貨的倉庫在城鄉結合部,我走走停停,從兩點走到四點,大概走到了市中心。感覺累了也渴了。我把包拿下來,看看裡面裝了什麼。有水、桃酥,毛巾、牙刷,還有一塊床單。我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半,看到路邊有個工地,敲敲打打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進門處蹲著個面色黝黑的男人,手上夾著根煙。
我硬著頭皮走到近前,問他工地要不要人?男人說話聽不太懂,好像電視裡的廣東話,又不太像廣東話。大概是說要完工了,不缺人。我手搭涼棚往高處看,確實沒幾個人,影影綽綽在密密麻麻的腳手架上敲敲打打。
離開工地繼續走,腳上的襪子已經溼透了,汗水奮力地往運動鞋外面滲透。人漸漸多了起來,都是下班的人,塞滿了街道。兩輛自行車在人行道上碰擦了一下,兩個男人罵罵咧咧擼著胳膊就要對開,原本擁擠的車道馬上給他們騰出了地方。
忙了一天的人,身體鬆弛下來,大概都想在回家吃飯前看點刺激的場面。遠處有警車拉了一聲長笛,兩個男人腦袋幾乎快頂到腦袋了,又快速的分開了。罵罵咧咧騎上車,繼續趕路。
天漸漸黑下來,想起呂師傅的話,該找個地方住了。
一個老年人,不知道從哪里鑽出來的,上來就問:「啊要住店?」
「什麼價?」
老頭子說:「本來嘛要二十塊。看你外地來的小杆子嘛,收你十塊好了。」
真是便宜,這價格遠遠低於我的心理預期。跟他走,七拐八拐,一段下坡路,越來越涼快。轟隆隆的市聲也消失了。走廊裡冷氣撲面,一個大屋裡擺了幾十張床,床上的被褥雪白雪白的,看著挺乾淨的樣子。有的床上已經住了人。本身已經挺涼快了,頭上電扇還在嘩嘩的轉,力道十足。
老頭子給我指定了個床位,給了他十塊錢。彎腰一摸被褥,潮得滲出水來。拿出隨身帶的床單鋪上,枕頭也是溼的,把包往上一放當枕頭,躺下就睡。往左轉,有人坐在床上,目光呆滯不肯睡。往右轉,有人小聲聊天,嘰嘰咕咕聽不懂。仰臉朝天,很快呼呼大睡起來。
半夜,雜遝的腳步不遠不近幾次三番,終於醒來。一看周圍幾乎住滿,但好多人都傻呆呆的坐在床上,有的頭趴在膝蓋上,行屍走肉一般。實在搞不明白,便以為是附近工地的民工,累得睡不著,哀民生之多艱的情緒便湧上來。
接著睡,七八點醒來時,屋裡人已經走光了。出來找地方吃飯,路對面有個招牌上寫的是「牛肉鍋貼」,走近一看並不是鎮上的鍋貼,而是包了餡料,形狀像餃子。進了大城市,連食物的名稱都變了。
找地方坐下,抬頭看向對面,昨晚住宿的地方在一家很大的醫院地下,便問旁邊忙碌的老闆:「那個地下旅館是醫院的還是個人的?」
老闆頭也沒抬,說:「那是醫院備用放屍體的,鄰著的就是太平間。」 三
在莫愁湖邊上吃了碗面,盯著路口的地圖研究半天。等到天又黑下來,我不肯再去住備用太平間了。決定找個正經地方住,在銀行門旁看到有人撐起一個充氣的床墊,睡在上面,冷氣從銀行的ATM間裏往外直冒。
進了ATM間,打算在裡面涼快一會。裡面很寬敞,比家裡面的臥室還大,還有一根粗大的柱子,柱子和牆之間約莫一米見方。看著外面的充氣床,我臨時起意,產生了在這地方貓一夜的想法。把床單拿出來鋪在地上。地上可真乾淨啊,一絲灰塵都沒有。我躺在床單上,把包放腦袋後面,很快就睡著了。
半夜時分,被凍醒了,把床單從身子底下拖出來裹在身上,還是冷。乾脆起身不睡了。從包裡把桃酥掏出來吃了一點,希望能增加一點熱量,壓一壓寒氣。從銀行裡出來,外面熱辣辣的。
走到一個公交月臺邊上,一輛公車呼嘯而至,人群裹挾著把我推上車,我投了兩個硬幣,便找了個位子坐下。車子繼續呼嘯著一站一站走。到了丹鳳街,上來一個穿著羽絨服的長髮男,沒有投幣就逕直跑到我旁邊坐了下來。司機一連喊了兩遍,長髮男都無動於衷。周圍的人開始小聲嘀咕,我起身走到司機旁邊,替他投了兩個硬幣,隨即在門口的空位上坐下。
我在鐘靈街下了車。正走著,有人在後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遲疑了幾秒鐘,沒敢回頭,以為遇到了呂師傅說的活鬧鬼。身後人說:「謝謝你剛才幫我投幣。」
聽口音是鎮上口音,回頭一看,就是剛才的長髮男。我說不用客氣,你是俞鎮人?披肩髮說,是啊,我爸爸是中學的黃正年。
哦哦,黃正年?黃正年就一個兒子,比我大個四五歲。他曾經考進一所著名的軍事院校,就因為走路邁著流氓步,三個月都沒正過來,被以影響軍容風紀退了回來。
「走,跟我走,我請你吃頓飯。」
我說我想回去了。他連乘公交的錢都沒有,拿什麼請我吃飯呢?
我也確實想回去了。無論在外邊有沒有收穫,一說回家,都是歸心似箭──常年在外奔波的人體會最深。大巴車上了大橋之後,我透過車窗往外看去,黃濁的長江水讓我大為失望。車子晃晃蕩蕩,人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了。父親還沒睡,手上的黑疤已經開始脫落,露出一塊塊粉白色的肉。我把剩下的四百塊和銀行卡掏給他。
父親說:「怎麼就花了一百塊?省城怎麼樣?」
「不怎樣,沒有鄉下安靜,整天轟隆隆的,吵得很。」我說了一堆缺點。
父親沉默了會兒,歎了口氣,什麼話也沒說。
省城回來後,老杜安排我到收豬場做了統計員。那是我人生第一分工作。
個人簡介
生於江蘇連雲港。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今古傳奇》優秀作品獎以及《文藝報》等機構主辦的文學獎項若干。
得獎感言
獲得時報文學獎散文獎,受惠於臺灣的文學前輩們。我的老師念大學時,臺灣散文風靡大陸,各種手抄本在校園裡傳閱,留存至今日已成古董。有的老師上課時會突然停下來,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名字,然後沉浸到回憶中,台下鴉雀無聲。沒能適逢其時,但我懷念那個時代。感謝主辦方和評委的厚愛,還有工作小組的辛勤付出。謝謝您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