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被

圖/徐至宏
圖/徐至宏

近三十歲仍單身的女人,拖著影子和數箱書,寄居於回歸線之南的城市,那時的我,執迷尋找一個地洞以鼴鼠的姿態寄生,並且思索著如何以《詮釋學》解釋畢業後卻單身無業的理由,失眠使我失去了行走於白晝之下的資格,精神渙散飄移至自習室,嚼蠟於東冬終江和北宋五子、偶而越界至海德格胡賽爾與迦達瑪,語言硬塊開始阻塞交感神經,褪黑激素轉移至腦殼上的爬藤類。

同樣隨我前往南方寄居的,還有一盆嫩綠色的嬰兒淚,記得自花市以廉價的五十元購買一小盆時,荏苒數月,便渲染泛濫出大片眼淚,我買了一只兩個掌心大的赭紅色塑膠盆,安養那日益增長、嫩綠的髮,大學時我豢養了許多盆植物,但畢業前夕時紛紛死去,僅存這一盆跟隨著我浪逐天涯,真該銘刻下: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埋著頭寫論文的那一年裡,一天所產出的話語量遠比論文字數還要少,我有時一整天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話,除去生活必需中的謝謝、借過以及一個蛋餅加醬油和甜辣醬……像是測試著維持生活所需的語言可以絕食到什麼地步,僅存工具式的語言,游標似的冷冽。

恍若置身於南極雪原中的迷途者,南臺灣燠白的日光刮過皮層同時也帶走了一些氣息,冷與熱、光與灰燼…據說逼近低溫的失溫者會因為逼近死亡的臨界,誤以為處在溫熱的環境因而將禦寒的衣物脫下,以至於在山難現場找尋到的屍體反倒是穿著輕薄的衣物,那些被溫度棄絕而死之人,死前或許做的,是有溫度的夢吧。

或許自己也在那時錯認了什麼?以為是有溫度的,之後才曉得不過是灰燼。

那時的自己很淡,是淡到快要自書本掉出消失的飛白,該是蘊藏了多深的思緒,宛若深藏在潛意識底下的睡虎地秦簡,蝸居之夜,細雨以絲線的方式將外界交纏成牢固的繭,想起雙子座話癆的A曾經跟我說過的,你真的很獨立呢!如果我只有一個人獨自生活的話,甚至會忘了吃飯。

一個人自言自語行走於騎樓巷弄間並吃飯,就是獨立嗎?

或許如此,我開始頻繁地做夢,白日無人知曉的,夜裡,髮都一一產生了連結,夢是語言的防波堤,是白晝人際的溺水者的喃喃自語,每當經歷絕語的一日時便在夢境中自言自語起來,那時,有著詩人之名的研究所同學,後腦殼禿了一塊十元硬幣大小,因此得用帽子來遮掩那鬼剃頭,她還那麼年輕,比自己小兩歲吧!詩人說這話的神情不知為什麼?至今我一直都記得,她躲避著別人針刺一樣的關注眼神,或是眼神一掃而至後刻意跳躍的冷然,小心翼翼的將禿頭給藏起,如同月球隱匿著背後的凹洞。

想起爾後指導過的學生,相較前者的隱匿,後者顯得大喇喇地多,學生S有著一張清新的臉蛋,雖稱不上過目不忘的絕色,卻也清雅如玲瓏剔透的絕句,但不知何故,卻自頭頂間上落下一大片髮僅存光禿禿前額。偶然在走廊側身而過,我總是迷惑於S那招展與蕩漾的笑意與自信,卻又不知該把眼睛往哪擺!

直到閱讀著稿紙上S的比賽作文,我才明白,原來S也是有痛楚,格線上的陳篇累牘似〈芙蓉女兒誄〉,寫道:儘管以帽子遮掩那額前的土石流,但還是遮掩不了那些刻意閃爍的、逃避的眼神,甚至是不經意地在走廊的面對面,那眼神像在說:怪物。

為什麼會掉髮呢?S文中提出了數種原因:不外乎是壓力、飲食或遺傳……

罹病的理由各有各的不幸,沒有頭髮的自己會是什麼樣的模樣呢?想起社團的學長,不知道為什麼學長的頭皮十分乾淨,一點髮根也沒有,社員嬉鬧的喊他:亮亮、X教授……(語言折射了自身幼稚透頂),忘了是何時開啟這個話題的,學長說道:他原先也是有頭髮的,只是高中時期就這樣一點點一點掉光了,也就是那時,他開始接觸佛學,開始想要理解世間的無明、妄念與三界惟心。

為什麼要接觸佛學呢?他說:或許是想要找一個答案、解釋或對存在的回應,回應為什麼是我?

初次長出白髮,是在有妊的三個月,第一次初見白髮的我感到無限的驚恐,那子宮內還不過紅豆大小的受精卵,竟以毫不客氣地吸取母體的黑色素,作為自己成長的養料嗎?

在嬰兒眼淚氾濫成災的不眠夜,新手父母努力地從眼睛、嘴脣讀懂那『嬰兒語』,六個月大的囡囡很喜歡拉扯我的頭髮,對女鵝而言,這似乎是一種偏執,她不愛吸奶嘴毛巾畫小被單,只要我的一撮髮莖,即使在睡眠之際,她都要拉著頭髮如安撫小被單,我曾經企圖用一撮假髮貍貓換太子卻被棄如敝屣(曾在看到一位同為新手媽媽臉書分享的髮難:女兒拔呀拔呀我都快變禿頭了),頭髮上的毛鱗是否會對她吟哦著什麼?那曲調,或許是很久很久以前……天女會在無光宇宙剔透初銀色絲線,一條兩條,織出零重力的羽衣,用來給她的孩子蓋……

回憶幼時幫媽媽拔白髮的場景,我和弟弟面對著丘陵一般的後腦,尋找隱匿的白髮,媽媽討厭老,對小四的我,是一則可以快速理解的四則運算,懷抱著為媽媽效命希冀能得到誇獎的心情,當然,更現實的是白髮可以兌換零用錢,一根一塊錢。

拔白髮需要一點技巧,面對濃密的黑色髮潮中,你得認出那一點細微的銀光,鰷魚似的閃過乾淨的眼膜,記得那時看見白髮的興奮,遠遠大於擔憂,老,那時是多麼遙遠的詞彙呀!我知曉掉牙抽高和每一個芭比娃娃的名字,卻無法理解老。

而年歲增長的我,女兒用著軟軟的聲音道:「媽媽,你有白頭髮耶!哇!還不只一根喔!老師說,我們回家要幫忙做家事喔!那我要做什麼呢?不然幫你拔白頭髮好了!」

軟軟的指腹像是四齡蟲,在頭皮上爬呀爬,吞吐出細細的銀色絲線,於是我跟她說一個代代相傳的故事,那是天帝偏憐的小女兒,長長的頭髮流成一條麻花辮的銀河,那是以嬰兒的眼淚澆灌後,蔓延而出的堅韌繩索。

第一次的斷層掃描檢查過後,醫生針對轉移的症狀,對我說道兩個月做一次ㄏㄨㄚˋㄌㄧㄠˊ,一旁陪病的婆婆,有過放療的經驗仔細地說明,前者會掉頭髮,但後者不會,原因是化療會殺死體內所有過於活躍的細胞,除卻癌細胞,每日都生長旺盛的頭髮就是其中之一。

我想起了同病的雙子座M對我說的,化療需要六個月的時間,第一次化療,頭髮整片直接掉下來,那時或許是為了避免清理的麻煩吧!她果決地將頭髮全部都剃掉了,她說過:那時的自己就像尊彌勒佛,頭頂沒有任何一點溫暖的植被,而腰腹全都以脂肪緊密包裹,用六個月的時間努力進食以換取自我繁殖的細胞再生,對抗骨盆腔內的陰影。

為什麼會這樣?聽聞M生病時她還那麼年輕呀!醫生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你還這麼年輕呀!

爾後回到職場的M,彷彿重新誕生般,長了一頭茂密的黑髮,周遭人不理解她的病也拒絕詮釋理解,而我也因為新換工作的關係在人際的暗流裡載浮載沉,重返人群的空隙,語言的真空。那時我是否也錯認了什麼又被拒絕了什麼(是因為這樣才生病的嗎?)

自然其實無須厭惡真空,已婚未育的M為了丈夫而移植於陌生城市,我為了女兒而遷徙,在M與我的共同情節下是幸福家庭的家家相似,而罹病者依稀不外各有各的不幸。因為生病,我僅失去了十五公分的大腸,但M始終沒有告訴我她缺損了什麼?或許她覺得我知道,而我也像知曉了某種暗語從未開口,這世界上的耳語總是跑得比思想還快,正如返回職場的前幾個月,人們總以心照不宣的方式問候著我妳生了病,你還好嗎?

幸運的是至少我不用ㄏㄨㄚˋㄌㄧㄠˊ。

坐在理髮店裡,為了回應術前的誓願,此後二十公分的髮,將要寄生於他人的頭皮之上,像是在光年外極寒的類行星上鋪蓋上一層溫暖的大氣層,又像荒漠的土地上鋪上一層溫潤植被,閉上眼睛想像,如同創世紀。

無由知曉此後這分植被將會移植於何處?(惟願那被覆蓋的、化療後的禿頂能枝繁葉茂,如同經歷過死亡低谷者能返回新生)詢問著女鵝是否要與我共襄盛舉,但女鵝卻眷戀著腦門上的黑髮,任憑髮尾長到親吻著腰肢與臀部,就是只肯剪一點點,倒是婆婆見到女鵝一頭如瀑的黑髮,喜孜孜地預約,日後為自己的頭頂「汰舊換新」。

「如果我頭髮再度長了,就剪下給你吧!」我對母親道。相較骨質疏鬆與膠原蛋白而言,黑色素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雖如此,母親依舊數度提起想要訂製一頂假髮,來遮掩頭上的斑駁,母親是肉身菩薩,恆以肉身旋繞出生命的法輪,讓我領略世間的生住異滅。

這也不重要,每個人的人生多少都是缺損了某些事物?頭髮也好、腸道抑或子宮還是卵巢也罷,彷彿只要可以活著活著就活下去也好,頭髮終究會長出,而長不出來的某些組織,不妨礙織夢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