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想用語言,擊落輕煙──當我們談論新詩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詩人,不是被細心養成的,是自己大意釀成的。

詩人,就是每天都在找理由繼續寫下去的人;而那理由,與夜鶯相同,與眾不同。

貓怕水,詩怕讀沒幾行就想睡。詩是用來成全,不是用來拖累。詩不怕有病,只怕呻吟。

詩總是忙於弄清楚詩人不想成為的那個人。

讀詩寫詩是生命中最值得荒唐的美妙時光,絕不讓正事給耽誤了。

寫詩──有時為了把世界當情人,變得不近人情。

寫詩──如同板塊擠壓我心,或下沉或上升,造陸運動形成我這樣一個多方面凹凸不平的人。

恰到好處的字讓人情不自禁,贅字則如失禁。

詩句像鬍碴,或爭長短,或把酒歡聚在薄面,皆隸屬同溫層。各行、各頁最終集結,冊封自己萬古流芳。詩人是剃刀,模樣光亮,卻不知道自己早就鈍掉,刮別人鬍子不感覺痛。

年少時,青春不睡,夜夜懷思美學;每一天都想用語言,擊落輕煙。

成長後,我佇立在毫無人車的城市,音樂家似的獨自一人瘋狂指揮秋風奏鳴秋光,直到枯葉們讓出一條活路,給詩。

白天讀詩,背倚括弧,冗詞凹我!彷彿我被時光編號注釋在彈簧無力的沙發;熬夜讀詩,猶如黑眼圈的大貓熊咀嚼著刺竹、苦竹、冷箭竹……

時光對新詩說:「我們都是有年輪的人,但相較於虛空還太年輕,不知道開心就是佛性。」

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譬如讀詩寫詩),春天不需要理由就為你開花了。

如果詩本身即是燭火,就不需要像月亮那樣遮遮掩掩地向太陽借光。

詩比宇宙孤僻多了。詩獨自清修,偶或瀏覽人間一場乏味;詩精美,如寂寞。

低調是才華,亦是一種高階製程,從容自控,擅於檢視,若與他者道不同,則不強融。低調優雅地幫助詩與人生,提升良率。

一切美皆在動態中、發展中、未滿中、萌芽中……未開盡的花最魅,未完成的畫埋伏一支想像力的狙擊隊;最傷心是將墜未墜的淚,最情詩是莎弗的斷簡。

節奏是自然的、不是工整的。日升月落、春夏秋冬,或者節氣,是自然的節奏,但不會固定發生在某一時某一刻某一瞬,總是靈活挪移,順應天理。節奏是音樂,但不是音樂的節拍器。天行健、寰宇運動,穩定中的絕對不穩定、動態中的驚險平衡,是自然的節奏──有著無形的秩序和法度,儘管內在千變萬化且流漾著無量大數的細節。

有條有理,條理對詩來說反而是一種荒謬;但荒謬可做為寫詩的方法──用來分解條理、再合成幽默的生機。

詩最在乎整體(或說是完整性),亦即一首詩必須「團隊」優先,其次才是「個別」的出色。只有團隊才能將節奏旋律、故事的共情、氛圍的共感傳遞給讀者。在一首詩裡,意象不是單獨的存在,單獨存在只是譬喻或象徵。一首詩可同時有「感官意象」(視、聽、觸、嗅、味覺等意象)和「心理意象」(抽象概念和情緒)。所以意象是一組團隊(或稱之為一個「大意象」)。小意象與微意象如同團隊的組員與組員相互協作、支持、提升,甚至彼此迎拒抗衡而產生力與美。「意象們」是舞台的演員,讀者是觀眾──觀眾會自行介入、拼圖、解讀,產生自己獨有的遐想和意義。

王國維曾論古典詩詞之「隔與不隔」。讀新詩,也常有「懂與不懂」、「知道和不知道」的問題,辛波絲卡寫〈有些人喜歡詩〉:「詩──/然而詩究竟是怎麼樣的東西?/針對這個問題/人們提出的不確定答案不只一個。/但是我不懂,不懂/又緊抓著它不放,/彷彿抓住了救命的欄杆。」懂與不懂都是詩,重要的是善遞感受──即便不夠完美精準。詩的瞬間狂喜,往往發生於「我知道」;詩的魅惑迷人,則是因為「我不知道」。

詩重要的是,傳達感受(感同身受)以及同理心。不一定要有意義、但一定要有意思。譬如我寫:「宇宙再大都比不上一小聲我喜歡你重要/喜歡過了比活夠了重要」,這不是「意義」而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傳達出我心的真摯就足夠了。

對自己和他者必須真摯和真誠,也就是「忠實」,不堆砌辭藻、不耍花腔。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

詩本無限。詩之所以侷限,恰如張愛玲的《流言》說道:「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並且想辦法尋找可有其他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世界這麼大,別只寫「我」自己。

講到「他者」,詩必須透過他者(包括他人,以及他物例如物體、事件、聲音、色彩、香味、觸覺等)才能發現真正的自我。類似法國精神分析學家雅各.拉岡(Lacan, Jacques)的「鏡像」之說,藉由鏡子(他者)反照或反觀自我。王國維亦有說法:「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詩人的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必然相互依存。

所謂歧義性──往往透過逸軌、非常並置、轉換視角、開鑿罅隙……以製造「預料之外,邏輯之中」的意象,但這仍有套路制約;不妨進一步揚棄「邏輯」,運用隱形結構,創生神思輕靈的、形而上的「不可說」,不可說是一種提醒:──詩萬萬不可把話說死、聽死。

詩的本來面目,藏於人間寒暑、枯枝瘦葉之處。

宇宙自己管理自己,不論冷靜或暴烈;──詩也是,它是小宇宙。

反常才是詩的正常,但一切反常必須在小宇宙中被正常地管理著。

詩人操作語字,必當敏於「陌生化」。簡單說,陌生化就是破壞慣性,讓閱讀速度被迫慢下來,讀者慢下來才能思索、才能欣賞風景。陌生化是新詩的特許、精進的手段,因此詩人常是語字的先鋒、藝術的前衛激進者。那麼,詩人就是鍊金師?不,是挖礦機!

保羅.策蘭說:「帶一把可變的鑰匙,/你打開家,那裡面/飄著寂靜之物的雪花。」──可變化的「鑰匙」,意即可變化的「詞語」。詩人若想表達不可言傳之物或難以述說之情緒,就必須讓手中的「鑰匙(詞語)」是可變化的,方能開啟(表達)。但重點是,你得先找到或鑄造那一把鑰匙。

很多美妙的事已經在銀河系發生了,而我們仍窩在地球上憂愁的小角落追究詞根。

我食星星,遂夜夜閃爍其詞;詩比命運朦朧,愈高明的曖昧,愈能創造豐富的意味。

眺望行星,我在運轉,天體的腳在我腦門前盤球,靈動,強悍,無調性的詩。

養護創意,必須──刻意練習,且時常想著「我可能錯了」,而不是「我可以更好」。

練習靈感!靈感偶爾一次憑空而來,透過練習,終於比別人一次再多一次。最好的靈感,帶點性感;面對翩然蒞至的靈感,也要有款待的責任感。

練習寫詩,練習是單調反覆的過程,像職人的養成。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亞每天走同一條單調的路,上班下班,散文的步伐、詩的遐想,不小心就把另一個、再一個「自我」走歧走遠了,遂異化、衍生文學多面向的性子與名字。現實生活「單調」的佩索亞卻以「創造」風格聞名。單調與創造是孿生的。

幽默和音感,是寫詩最難的部分,它們不是透過鍛鍊,而是天性,或者基因。

詩的「戲劇性」也難,但偏向技藝之難。詩人白萩在《現代詩散論》說:「藝術所以能偉大的呈顯在我們眼裡,正是由於技巧的偉大。」詩的戲劇性藉由結構來促成,最好以「呈現情節」的方式製造意外、轉折、衝突與張力,勿在個別的詞語特意用力或使蠻力,以辭害意。詩的劇情,最忌諱解釋和說明,最好透過事件、情節與人物去布設心內小劇場,邀讀者一起涉入故事,產生共鳴。所以,技巧很重要。

任何文字或心態的炫燿,都是一首詩追求完整(完成)的輕佻與冒失。

面對障礙──如果是生活,就繞過;如果是寫詩,就撞過。

詩是不需要經過發現、命名、允許而存在的星體,流浪於宇宙的邊緣卻同時是自己的中心。

在寫詩的路上,無論遇見什麼,都是我與自己的未曾謀面。

念頭是一大堆彩色氣球,只有童心懂得玩弄它們。

「選擇」伴隨著「捨棄」,選擇一張扮相,就同時捨棄一個真相。

關於繪畫,夏卡爾說:「要先強調強烈但不必明確的重點,然後才布設更深一層的東西。」梵谷則說:「我想使我的素描更有自然即興的意味。我正試圖誇大主體,並故意把明顯之處畫得模糊。」我覺得他們所言,正是寫詩的方法。

寫詩,有兩種極端。一種是佛家說的「不立文字」,不立,就是不執著,故能直指人心(見性即可,不必成佛),文青些來講就如木心之言:「聽得見的是修辭/聽不見的是詩」,直白點講則像谷川俊太郎所說:每個人都期待在任意的時間裡,將任意的事件當作詩來冥想,並且「沒有義務將其語言化」。另一種極端是……引用福樓拜的母親對她兒子講的話:「你的心早已枯死在對文字狂熱的執著裡。」

蘇東坡除了動蕩不安的仕途以及經典詩文引人入勝之外,我最著迷的是,他閒來研究草藥,練習道家的絕食和氣功,鑽研煉丹,學印度瑜伽術──是這些「雜食」,培養出獨一無二的詩人。

詩,就像達利的〈抽屜人〉雕塑,那些身體上的抽屜暗藏詩人的祕密、欲望、潛意識……抽屜人將所有的抽屜打開,臉卻藏在頭髮裡,左手向外推開,既想坦白,卻又羞於讓你瞧見真實的他(她)是誰。談自己的詩或自述如何寫詩,大概是這種感覺吧?據說「抽屜」在西班牙語的發音跟「腳殘廢」很像,引申為無能為力的意思。詩人談自己多半無能為力,而且尷尬,因為只有自己最清楚「詩有法/詩無作法」,這很難跟他人說明和分享。

來吧葉慈,讓我們一起下雪;來吧讓我們迴旋七十二階直上高塔,看生看死,看綠騎士於雪中經過。來吧,我們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太晚,但一首詩的完成還太早。

曾經我認為「抒情是詩的本質,叛逆才是對詩的敬意」,叛逆難嗎?──順服更難!順服包含溫柔與忍耐的功課。順服初心、順服信念,詩由此出發,最終亦歸返於此。

辭別流量、遠離別人的運算,靜靜生活,將自己減到比純粹更少、比初心更早,然後也許就不再需要什麼詩了。